”
本來不知道,但來了以后清楚了。
不是造口罩,也不是造jun火。
他們到這里的第二天就確定,這是一處海外詐騙窩點。并且從之前方應理的分析可以判斷,廖修明和盧銀合伙建了這座廠房,從這里獲得的非法收益,會通過境內的房地產行業進行洗錢,像歡顏這樣的公司,雙誠旗下應該不少,等資金合理合法注入廖修明的企業,再不動聲色地申請破產重組,幾乎算得上一本萬利。而這里的大部分人都是從邊境被騙來打工的中國人。他們讓中國人騙中國人的錢,還用暴力教導他們,在這樣弱肉強食的世界,不應該有悔意。
“所以你和阿閔也是被騙來的?”問出口的同時,任喻想起阿閔曾提起的細節,“你們是景洪人?”
景洪與八莫,地理位置上相距并不遙遠。但如今談及這兩個字,對阿灼來說,都帶著一種模糊的濾鏡,像是一場黃粱美夢。
他和阿閔住在一個村子里,從小一起長大,從青梅竹馬一起編螞蚱的玩伴到赤腳跨過溪流上學的同學,然后是在樹梢上月光下牽手的愛人。
但這種感情,在落后的村落看來太過離經叛道,引起了父母輩的警覺。
徹底爆發是在去年夏天。過完夏天,阿灼就要去外地念大學,但好在在那之前他還來得及給阿閔過一個生日。他每年都會送他一枚草螞蚱,這一年照例送了,阿閔許了愿,愿望是他不要走。
阿灼笑他孩子氣,約定明年他考完試,也一樣去城里。
“你不是喜歡吃甜的?”阿灼一邊給阿閔剝芒果,一邊說,“城里有各種各樣的奶油蛋糕。
能拿到獎學金的話,也可以坐高鐵回來看你,很方便的。”
可獎學金沒有怎麼辦,學業太忙怎麼辦,有了新朋友怎麼辦。不確定的因素太多了,早已超出阿閔能夠承受的范疇。
阿閔再哀求,阿灼就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了,于是拿起之前在讀的倒扣在桌上的書本,逃避似的:“我給你講故事吧。”
他們以前也常這樣,阿灼喜歡讀書,阿閔玩性大坐不住,但偏偏阿灼給念的話,也能聽下來幾本。
心不在焉地念了兩個字,才發現拿的是村鎮圖書館借出來的一本詩集,不知是城里哪位文藝家捐來的,封皮陳舊,內容晦澀。
“不一定要好玩的,讀詩也行。”阿閔主動打圓場。他知道阿灼是那種內向且敏感的人,他喜歡在方塊字里找共鳴,很多事他說不出來,都在心口藏著,他讀的東西,自己未必懂,可凡是阿灼念的,就是好聽的。
于是阿灼就一邊剝芒果一邊慢慢地給他念——
“我從苦難和黏澀的深潭中出世,
潭邊的雜草被磨得沙沙有聲,
我的生存遭到別人的禁止,
我卻享受它,熱烈,陶醉,多情。
我把殘酷的羞辱當做幸福,
我生活著,然而我身在夢境,
我對每個人暗暗地羨慕,
我還暗暗地去愛每一個人。”
阿閔第一次覺得自己朦朦朧朧地有些聽懂了,像開了竅,原來這個寫詩的人“大逆不道”,他和這世上其他人都不一樣,他活不下去,但還享受著,盡管自己一無所有,卻還愛著別人。
他突然在阿灼的聲音里找到某種支撐自己的力量。
別人的禁止有什麼關系呢,我就要熱烈,要陶醉,要多情。
而此時的阿灼心無旁騖地剝著芒果,渾然不知自己“引誘”了他,他用世間另一個人的無畏勾引了阿閔的無畏。
阿閔低下頭去,看到阿灼手中的芒果褪了皮,露出金黃軟糯的果肉,他湊過去,小狗一樣吃他手里的果實。汁水淋到手指上,阿閔就用舌頭舔。
阿灼感覺熱。
有火舌一路燒上來。垚土
然后阿閔輕輕地舔了他的嘴唇,帶來芒果的酸甜。他們接吻了。
就在這時,兩扇門扉發出碰撞后的鈍響。他們如同驚弓之鳥一樣分開。
夏天怎麼會有猛烈的風呢?只有好奇的眼睛會打開這扇門。
巴掌大的村落,沒有任何秘密,第二天父母就知道了,第三天,全村都知道了。
如果只是不理解倒還是小事,但他們被整個村落孤立了,連路過的小孩看到他們,都要如避蛇蝎地啐一口——不要跟那個阿灼玩,別看是大學生,卻是個變態,會惦記你的屁股。
原本“大學生”三個字是可以為家族帶來榮耀的稱謂,可一旦前面加上“同性戀”三個字,就構成了一種對比,一種順從和忤逆的反差,無論你在社會公認的體系里多麼功成名就,也會因為你做了一件違背普遍認知的事,而遭受羞辱,從此抬不起頭。
之后是無止境的大吵、體罰、禁閉,最后引發了逃亡。
十九歲的阿灼和十八歲的阿閔私奔了。
他們可以被嚴酷的禁令矯正行為,矯正習慣,可以忍住不去找對方,但沒辦法矯正愛情,沒辦法坦然說一句“我不喜歡他,以后也不會再喜歡”。
他們在公路上跋涉,在叢林里度夜,他們擁有夏季最廣袤的星空和無窮無盡的自由,卻又不得不為眼前的生計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