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聽到那個名字是在大學畢業那天。
他們剛吃完散夥飯,酒喝得有點多了,不知道是誰起了頭,一個班的學生合唱著五月天的《知足》,一路從大門口吼到了操場,驚得沿路學弟學妹們紛紛避讓。
時間已晚,操場上的燈已經關了,除了幾個夜跑的學生和壓操場的情侶,偌大的操場上余下的幾乎都是在告別大學生活的大四學生。
他們明天就離校了。
夏蟲輕鳴,夏夜的晚風吹過操場,拂過人的指尖發稍,很舒服。
同學們圍坐在一起,打開手機的手電筒放在中間用來照明,開始了漫無目的的夜聊。
室友王耿抱著他的胳膊苦悶地抱怨:「寧兒啊,我怎麼也沒想到,我的大學就這麼過去了。」
在今天之前,他們對畢業是沒有真實感的,等到吃散夥飯,和關系不好的同學和解,聽到昔日沒個正形的同學開始談論自己的工作,看到宿舍裏打包好的行李,才知道,他們從未珍惜過的大學生活,已經沒了。
人是擁抱不了夏天的風的,就像人們總是抓不住無憂無慮,卻轉瞬即逝的青春。
裴攸寧安慰他:「你實在舍不得的話可以留級。」
王耿:……
王耿:「我就是難受,你說家裏為了供我上學,把馬都賣了,我大學四年卻就這麼混沒了。」
他「嗚嗚嗚」地哭:「我對不起我的馬。」
裴攸寧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了。
王耿這個奇葩長得倒是好看,眉清目秀的,乍一看像個少爺似的,大一剛開學的時候,他是宿舍裏最後到的,到了也不說話,坐那兒開始哭。
裴攸寧和其他兩個室友嚇了一跳,本著一個宿舍的情誼,問他是想家了還是怎麼的,結果他吭吭哧哧地倒了半天氣,說:「我家為了供我念書,把馬給賣了。」
這得什麼樣的家庭啊……
從那以後,裴攸寧和其他兩個室友達成了一個默契,聚餐從來不讓他花錢,買飯什麼的也總是帶他一份,幫他減輕生活上的壓力。
他家境不好,平時花錢也緊吧,以後只有好好工作這麼一條路,偏偏他學習也不咋地。
裴攸寧默了片刻,說:「你好好找個工作吧,別總打遊戲了。」
王耿很難受,他喝多了,只想著讓好兄弟能明白自己的苦悶,一不留神,把深藏在心底的焦慮說了出來。
這是他大學四年第一次提自己的家庭,除了賣馬那一回。
王耿:「我沒和你說過,我還有一個弟弟。」
裴攸寧:……
裴攸寧嫌棄地把他推開了些,避免身上蹭到他的鼻涕。
王耿擡起短袖衣擺擦了下臉,說:「他叫楮異,你瞧瞧,就連名字起得都比我好。」
裴攸寧:「……是親的嗎?」
王耿:「是,我隨爸姓,他隨媽姓。」
裴攸寧:……
王耿躺在草坪上,語氣很淡:「他比我聰明,從小就樣樣比我好,家裏的人都喜歡他,我就跟個透明人似的。」
裴攸寧嘆了口氣,沒說話。
王耿:「我考上二本的時候家裏還挺高興的,結果不到一年,他上了清華。」
裴攸寧:……
王耿:「我本來想著,等到大三的時候去當兵,還沒等跟家裏說呢,這小子跟家裏說要投筆從戎,大二直接從清華去新疆當兵了。」
裴攸寧:……
王耿:「我跟家裏提自己也想去當兵的時候,被我爸給揍了一頓,他說我弟為國爭光去了,我得留在他們身邊養老。
」
他想不通似的說:「你說為什麼啊?我連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機會都沒有,都是一個娘胎裏出來的,怎麼就差那麼多?」
裴攸寧組織了一下語言,以圖盡量不讓自己的言語傷害到他已經瀕臨破碎的小心臟,想了半天,他憋出來一句:「那你是回家放馬?」
王耿被說得楞了楞,癟了癟嘴,又哭了,這次哭地更傷心了,他說:「我的馬,我剛買沒多久的馬就那麼沒了……」
裴攸寧:……
自己還是說錯話了。
他躺在王耿身邊,看著天上的銀河,耳邊是同學們或哭或笑的聲音,夏天的風貼著草坪吹過來,像是依依不舍的挽留。
裴攸寧漫無目的地想了會兒,說:「你再和家裏商量商量吧,想做什麼也就這幾年了,到時候你結了婚,就沒什麼機會去冒險了。」
王耿聲音懨懨:「沒用,我爸媽的態度特別堅決……除非……」
他突然坐起,大眼睛盯著裴攸寧,繼續說了下去:「除非我弟退伍回來接替我,我就可以幹自己的事兒了。」
裴攸寧:「你做夢吧。」
王耿拿出自己的手機,在出了雙影的屏幕上扒拉了半天,找到一個電話號,直接點了下去。
然後,裴攸寧聽見了如下對話:「你回來給我照顧爸媽。」
電話裏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夠裴攸寧聽到,是個語氣有些淡漠的聲音:「你撒什麼酒瘋?」
王耿咬牙:「我在認真跟你說話,別給我扯亂七八糟的。」
對面沈默了一下:「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了,我不回去。」
王耿孩子似的哭了:「不行,憑什麼啊?憑什麼你自由自在的,我的未來就非得綁在家裏啊?我特麼也有想幹的事啊。
」
裴攸寧拍了拍王耿的肩,輕聲安撫:「行了,明天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