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山看風景,撫云山看風水。究其原因,是山腰有一個墓園。
霍端陽在紀許清說出目的地時便一怔,他以為紀許清說的帶他去見家人,只是他的妹妹紀襄。
他不是沒想過,紀許清為何從未提起過父母。坦白心意那天,紀許清說他從一開始就跟別人不同,那時他隱約便猜測到,是因為家境。很多年前,在他問紀許清為什麼要多管閑事的時候,紀許清也曾坦白說:看到你就像看到曾經的自己。
只不過那時,他沒有細想。
“一場車禍。那年我十歲,紀襄剛上幼兒園。”
摟在腰間的手更緊了,霍端陽輕易在腦海中構建出一些畫面,一個十歲的小男孩,在經歷喪父喪母之痛后,如何艱難地拖著懵懂的妹妹長大。
“沒事。”紀許清笑著親親他的眼皮,比起自己,他更心疼霍端陽的遭遇。他人生中的前十年有父母陪伴,即便天人永隔,他知道自己被父母愛著,記憶里父親、母親的形象是完整的。
“你比我更辛苦。”
好在也都好好長大了。
霍端陽卻極其認真地問他,“累不累?”
累嗎?
人的機體有規避痛苦的本能,其實最痛苦的那些日子,他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他正要說話,霍端陽又皺著眉,低聲道:“算了,不要回憶,以后每一天我都保證讓你幸福。”
也許愛一個人,就會忘掉自己。明明他遭受的苦難不比紀許清少,可他全然忘了,而紀許清也是一樣的。
去撫云山那天,是個好天氣,秋陽探出頭,為人間增添暖意。
墓園位于山腰,向陽避風,盤山公路藤蔓一般纏繞著整座山,蜿蜒而上。
秋意漸濃,一路上可見層林盡染,紅黃紛呈。
紀襄坐在后座嘰嘰喳喳了一路。從早晨接到她,霍端陽便接受了一通半真半假的試探。越到后來,小姑娘問話的方式越直白。
“恩公,我從沒想過有天我哥會跟人閃婚,你真的沒有強迫我哥吧?”她半開玩笑地問。
紀許清很無奈。
“你看看我手上有繩子嗎?”
紀襄咕噥著:“問問怎麼了,結婚就是要慎重啊。”
霍端陽把這方向盤,他不太擅長跟小女孩說話,只說:“在讓你哥哥幸福這一點上,我跟你一樣迫切。”
紀許清轉頭對著窗戶,輕聲咳嗽了一下。
車輛沿著盤山公路向上。
紀襄三歲時失去父母,她是由紀許清帶大。對她來說,哥哥是唯一的親人。父親、母親,只是兩塊陌生的墓碑。是在同學說她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時,她在心底反駁的證據。
饒是如此,在車輛向上駛近山腰時,她也漸漸沉默。
紀許清倒很淡然,下車后,霍端陽攥了攥他的手,紀許清朝他一笑,示意自己沒事。
生老病死,世事無常。死去的人不復存在,而生者要繼續在因果中前行。他到這個年紀,若非性取向的緣故,也早已是可以為人父母的年紀,對于生死沒那麼看不開。
墓碑整齊排列著,每一塊墓碑都是一段人生。一塊刻著身份的石頭,倒像是人在地球旅游結束后留下的一句“到此一游”。
清掃干凈墓碑前的一方,擺上花束。兩個緊挨著的墓碑上是黑白的遺照,一對夫婦笑著,靜靜看著眼前三個年輕的孩子。
紀襄沒什麼感觸,沉默著磕完頭,便先回到車上。
死亡是永恒的沉默。年幼時,紀許清對著墓碑傾訴過思念,長大后,往往只是沉默地祭拜。而這一次,他拉住霍端陽的手,只淡淡地笑著,講:“我要結婚了,帶我的愛人來看看你們。”
霍端陽凝視著他的臉,牢牢地握緊他的手。
霍端陽自小被父母拋棄,父愛母愛對他來說一片空白。對于父母,他比紀襄更為漠然。看著照片上笑容溫和的紀家夫婦,他唯一產生的想法,是感恩。
感恩他們將紀許清帶來這世間,讓他得以和這麼好的人遇見。
霍端陽語氣無比認真,他像宣誓一般鄭重其事。
“叔叔阿姨,我一定會讓他幸福。”
秋風拂過林梢,葉片抖擻著,為他們作見證。
黑白墓碑上的人面帶微笑,看著墓碑前一雙十指緊扣的人,用永恒的沉默,給予他們永恒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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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去美國的前一晚,紀許清反復檢查行李,確定有無遺漏。
霍端陽洗完澡出來,就見他蹲在攤開的行李箱旁,似乎在發呆。
“剛剛不是說想睡覺?怎麼了?”
紀許清抬頭看著他,回過神來,眨眨眼,說:“……有點緊張。”
霍端陽一愣,然后笑了。他發現自己很喜歡看紀許清在他面前露出一些在別人面前不會有的小情緒。
他走過去將紀許清從地上拉起來,親了他一下,故意說:“紀老師,你后悔了?”
“沒有。”紀許清立刻說。
距離他們預約的結婚公證時間還有幾天,提前過去,是紀許清提出來的。那天霍端陽去學校時他就有此想法——
“我也想去你生活過的地方看看。”
他在按部就班做他的大學老師時,霍端陽在大洋彼岸過著什麼樣的生活?
他想去看看他走過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