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知章卻根本不在乎衛風臨的叫囂,也不在乎自己挨了多少刀,只直直地望著前方的懸崖,往前爬,不斷地往前爬……
衛風臨終于松了手,他低下頭,抱住那柄匕首,恨得渾身發抖。
謝知章渾身的力氣仿佛都隨著血液一點一點流干,他眼瞳潰散,眼前一陣陣發黑,他什麼也看不清了,口里念念叨叨著“聞滄,別丟下大哥”。
他一頭伏倒在懸崖邊上,臨死前還在死死地瞪著前方,仿佛有滿腔的不甘與恐懼。
衛風臨并無大仇得報的快意,他想要的從不是謝知章的命,他想要世間都給林家一個公道,給林雪絮一個公道。
然而公道總是來得那麼不容易。
他跪地,忍著聲音痛哭片刻。
誰也沒有上前勸慰他,直到哭聲漸小,衛風臨才起身,但他腿腳仿佛虛軟了一樣,三番兩次沒能站得起來。
裴長淮走過去,伸手將衛風臨從地上扶起來,“風臨,本侯會向皇上請旨,徹查當年林雪絮一案。柳玉虎還活著,找到他,定能還林雪絮一個公道。”
衛風臨聽言,咬著后槽牙,單膝跪在裴長淮面前:“多謝侯爺。”
他將懷中淌血的匕首擦凈,雙手遞呈給裴長淮,道:“屬下擅自抗命,殺了謝知章,他日皇上若怪罪下來,屬下會一力承擔,絕不牽累侯爺。”
裴長淮看出謝知章方才已抱了必死之心,所以并未阻止衛風臨,既然他都沒有阻止,又何談牽累一說?
他正想解釋,目光不經意落在衛風臨手中那把匕首上,心頭驀地一震。
裴長淮一下奪過匕首,細細看著那刀柄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花紋,花紋上又不知用什麼東西歪歪斜斜地刻了一個“日”字。
這把匕首曾經伴隨裴長淮很多很多年,名為“神秀”。
第129章:是歸人(一)
是夜,風雨瀟瀟。
趙昀率領兵馬,一路追著叛軍行至一處荒村,村落中有田舍兩三,但不見炊煙燈火,像是許久沒住人了,四下里都是野草萋萋、蒼木深深。
探子向趙昀稟報道:“叛軍逃了,但太師……逆賊徐守拙沒走,人就在這里。”
趙昀遙遙看見其中一間茅屋亮起燭火,破爛的窗扇上映著徐守拙沉默的身影。
他對萬泰吩咐道:“你帶人繼續去追剿叛軍,留一人替我看馬就好。”
萬泰見趙昀翻身下馬,似乎打算獨自去見徐守拙,不由地擔心道:“都統,小心有詐。”
趙昀一笑,道:“不用擔心,我與太師好歹師生一場,最后去送他一程。”
萬泰聽令,率人繼續去追,趙昀不疾不徐地走進茅屋當中。
此處格外簡陋,空氣中彌漫著潮濕腐爛的氣味,當是長時間沒住過人了,角落里還結著蜘蛛網。
徐守拙坐在窗邊,窗外是點點滴滴的雨珠,冷風從破爛窟窿里鉆進來,吹得殘燭搖曳。
徐守拙沒看趙昀,閉眼聽著雨聲。趙昀也不急,將地上歪倒的長凳扶起來,撩袍坐下,陪著徐守拙一起聽雨。
半晌,徐守拙緩緩開口道:“你沒來過這兒,這里從前叫斜陽塢,這間茅屋是我第一個家,我就是從這里一步一步走進京都的。”
趙昀了然一笑,道:“這里看著可比太師府差遠了,頂頭還漏雨呢。”
“多雨時節就會這樣,但總比風餐露宿、到處乞討好太多了。那時候念青又喜歡用木盆接雨水,滴滴答答一整晚,吵得根本睡不著。
”
徐守拙笑了一聲,很快又沉默下來,想到徐念青,他雙目中隱有淚光。
“為了不讓她再住這樣的茅草屋子,我一生都在追名逐利,年輕時沒什麼講究,替他們謝家做了不少臟活,原以為謝弈登基,一切都將苦盡甘來,然而太師府能有今日的顯赫,還要多虧有一個死去的皇貴妃。”徐守拙仰起頭,嗤笑一聲,“我看錯了人,害了她一生,天意如此作弄我徐守拙,實在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他笑起來,笑聲中盡是悲涼苦意。
過了一會兒,徐守拙傲然地仰起頭來,他望著那滴著雨的屋頂,道:“趙昀,不勞煩你動手,這里就是我的歸處。不過在臨行前,我想修一修這個屋頂。”
趙昀道:“好。”
墻角還堆著些潮濕的茅草和篾條,徐守拙戴上斗笠,挾抱起茅草篾條,出了屋子。
趙昀將小院里那塊快朽掉的木梯子挪來,徐守拙向他道了聲謝,艱難遲緩地爬到屋頂上去。
篾條做脊,再將茅草層層鋪上去,他似是從前做慣了此事,但又因長久地不做了,動作還是有些生疏,大約過了一刻鐘,徐守拙才下來。
回到茅屋中,方才漏雨的地方果真不再滴雨了,屋中顯得更加寂靜。
徐守拙喘得有些重,蹣跚著步伐再次坐回窗邊,那殘燭眼見就燒到了底,半明半滅。
徐守拙從懷中拈出一粒藥丸,讓趙昀看著自己服下。
趙昀將自己的斗笠拿起來,朝徐守拙一躬身,隨即戴上斗笠,轉身欲要出門去。
徐守拙望著趙昀的背影,仿佛從這背影重看到另外一個熟悉的身影,兀自說道:“既然趙昀當年在走馬川就已經接近裴文,成為他手下的士兵,那六年前他回到淮州以后,又何必再去找張宗林查問庚寅年科舉舞弊一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