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鈞在來到這里的路上,遇見很多的民眾,他們托他向季時卿帶去道歉與祝福。
“我真沒事。”季時卿對他說。
他知道自己是遺傳病發作了,或許發作得確實比之前的每一次都要更嚴重一些,但他堅持覺得自己不會有大問題,只是有點疼,忍一忍就好了。
唐鈞啞聲道:“我先給你做個檢查。”
唐鈞拿著儀器的手在顫抖,他太怕了,怕縱然他們已改變了許多,縱然所有人都恢復前世的記憶,縱然以后再也不會有人想要傷害他,到最后他還是要早早地離開他們。
“等一會兒吧,”季時卿說,他側頭看向坐在自己身后的小機器人,小機器人的胸膛很堅硬,也不溫暖,可季時卿竟覺得有些懷念。
他向一號問道:“現在我能知道你的秘密了嗎?”
一號藍色的眼睛映出季時卿此時的身影,看起來有些憂傷。
他低下頭,冰涼的嘴唇貼上季時卿的額頭,不帶任何欲念,他的樣子就像是跪在神像前最虔誠的信徒。
他聲音有些顫抖,向季時卿小聲問道:“主人想要都記起來嗎?”
在場的幾人不大明白他們二人間的對話,只有唐鈞站在原地,仿佛被抽去所有力量,僵硬成一座冰冷的雕塑,他忽然想起,這是他曾經預見過的場景,這一幕竟是在這時發生。
而季時卿沒有回答一號,他抬起手,摸了摸一號柔軟的頭發。
一號知道主人的回答了。
“您不要抗拒我的力量,好不好?”小機器人的聲音中帶著幾分祈求。
季時卿愣了一下,他其實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有抗拒過一號,他點了點頭。
一號將他抱緊,他的力量涌入季時卿的身體中,季時卿身上的疼痛在剎那間全部消失,而他的靈魂也隨之變得無比輕盈,幾乎可以飄出身體。
記憶如同漫天的大雪紛至沓來,在這場充滿各種奇怪藥劑味和血腥味大雪中,有破碎的彈珠,有落了灰的機甲,還有在雪地里盛開的永不凋謝的玫瑰。
他想起前世發生的一切,想起空空蕩蕩的實驗室里,那里只有他和一號,一號的手指在敲擊鍵盤,發出悅耳的響聲;想起監察院里泛著冷光的鐵門與灰色的墻壁,總有人透過一扇小小的窗戶,冷眼看他;想起他最后吃下的那塊草莓蛋糕,蛋糕做得很好,上面用奶油點綴了很多紅色的小花,他吃了很多,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原來,他在帝國1202的冬天就死去了,死在他的小機器人的懷中。
那個時候,季時卿懷著對帝國未來和兩個弟弟的擔憂,陷入永恒的長眠中。
如今想起這些,季時卿突然覺得,他對一號來說是不是過于殘忍了。
在那之后的記憶便充滿大大小小的色塊,他靈魂的殘片在宇宙中游蕩,等待徹底消亡的那一日。
可他沒有消亡。
有人抓住了那些碎片,將它們放在一個奇怪的地方,他看不到自己身處何地,卻感到很溫暖,只是耳邊經常會響起滋啦滋啦的電流聲,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越來越多的靈魂碎片在這里的匯聚,他的靈魂漸漸趨于完整,他終于意識到,原來他一直待在一號的胸口。
季時卿說不清自己在知道這一切時心中的具體感受,只是突然間很想抱一抱他的小機器人。
他隨他走過茫茫無際的星河,走過一眼望不到頭的冰川和沙漠。
季時卿不知道一號還要把他帶到哪里去,不過待在這里能讓他覺得安心,恍惚中他覺得自己甚至可以聽到一號并不存在的心跳聲。
他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看不到一號完整的樣子,只能靠回憶來想象小機器人現在的樣子。
那是他親手創造出來的完美造物,如果不是因為自己,他現在應該擁有更好的人生。
季時卿抬起頭,忽見小小的窗口處出現一支紅色的玫瑰,嬌艷的花瓣上還帶著清晨晶瑩的露珠,季時卿早已沒有沒了肉身,然在看到這支玫瑰的時候,卻感到自己的心臟在砰砰跳動。
此后的每天,他都能在那窗口前發現一支玫瑰,還有其他可愛的小物件,小機器人在用笨拙又可愛的方式討好他,他想讓他開心一點。
季時卿聽到自己心底的玫瑰破土而出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少年,一號終于集齊他所有的靈魂碎片,將它們拼湊成一個完整的他來,不過或許是因為這些碎片在宇宙中游蕩太久,那時季時卿的神智還是有些混沌。
一號的身體都生出斑斑銹跡,他卻總是不舍得將它們換去,季時卿在渾渾噩噩時聽到的滋啦滋啦的聲音,是他身體里零件損壞的聲音。
“主人,我很想念你啊。”他說。
他的聲帶早已損壞,聲音聽起來并不是那麼好聽,然而季時卿什麼也做不了。
季時卿很少會后悔,在這一刻卻心疼得厲害,比遺傳病發作的時候疼得還要厲害,或許那個時候他不該讓一號去承受他死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