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帕包裹著的翠玉碎片被緊握在掌心中,斷口突兀的棱角深深刺痛著他,父親留給他唯一的遺物,便只有這些零落的玉片,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凌世新闔上紅腫的雙眼,略有些凄哽道:“老霍,稍停下……”
霍晁古聞言紆停了馬車,回身掀開廂簾,道:“怎麼了云初?可還有什麼未了的事?”
“沒有了,我只是想再看看……”
再看看這片熱土……
他艱難地睜開眼,最后眺望了幾眼晨曦籠照下的京城,隨后垂眸掩去眼眶中的淚,道:“走吧……”
今日一別,從此山高路遠,不知今生還能否再得相見之日……
回首萬里,故人長絕。
謹盼故人歲歲安康,所愿皆償。
臨行前,凌世新曾懇求霜影將自己房中那口他悉心珍藏的花梨木箱帶回喬府。
那口木箱中是滿滿一沓水墨畫。
當齊亓得知這一消息時,顧不得發著高熱,未著鞋履便撲下了床,踉蹌著奔向院中那口木箱,他探出手,顫抖著將木箱打開,箱中所存放著的正是他曾經親手所繪的那些畫。
原來,這四年來他所有的畫作,皆是由凌世新自掏銀兩買下的。
他不忍見齊亓為了生計奔波,亦是知曉以他的性子定然不肯無故接受他的施濟,可在這座偌大的京城中他并無朋友,更何談銷路,只得以這樣“愚笨”的方式從旁無言地幫扶……
齊亓趴在木箱上泣不成聲,淚珠滾滾而下,將紙上早已干涸的墨跡洇開了大片。
他未曾料想到,昨日城中所見,或許已是此生最后一面。
喬珩走到他身側,稍遲疑了片刻,才俯身攬過他的肩膀,輕聲哄道:“亭硯,你還病著,地上寒氣重……等你病愈了再來怪罪我,好不好……到時我認你打罵……”
“玊之,不怪你……”
要怪就怪這貫會愚人的宿命……
話音未落,他忽覺眼前一片晦暗,而后便無知無覺地癱倒在喬珩懷里。
這場高熱來的驟急,病勢又多次反復,因而齊亓纏綿病榻已有五日余。
為此,喬珩派人前去向皇帝告了假,這段時日皆是不眠不休守在他身側。
每每見到他日漸消瘦蒼白的面龐,和那些沾拭不盡的汗和淚時,他只覺心口一陣陣發緊,握住齊亓皓腕的那只大手亦在不住地顫動。
德叔端著湯藥剛剛繞過屏風走進內室,便瞧見喬珩執著齊亓的手,肩頭輕顫,似是在無聲地抽泣。
他當即停下了腳步,將藥盅輕輕放在桌案上便退出了房間,又將房門緩緩帶上。
當年喬珩受盡鞭笞杖刑,全身上下找不出一處好皮,血肉也連同里衣粘連生長在一起,即便如此,在替他清理創口的過程中,將深陷在皮肉中的布料剝離開,剮去成片潰爛的血肉時,德叔也不曾聽聞他痛哼過一聲,更是不曾見過他落淚。
若是齊亓的脆弱只肯在他一人面前顯露,那麼,喬珩的眼淚只會落在無人知曉的地方。
老管家不由得為之動容,這些日除了打點好府中事務,備下湯藥后便會前往佛堂,向著滿殿神佛虔心祈禱,只盼望著齊亓能盡早轉好。
興許是喬珩日夜悉心的照拂未得辜負,亦或是德叔的祈禱得了還報。
齊亓終是在昏睡了七日后的夤夜中醒來。
當他抬起沉重的眼睫,恍然間只見臥房外室明著一盞燭燈,火光柔曳明滅,灑映了一室昏黃,縱然已有數日不見天光,此刻也并不覺得刺眼。
稍偏過身,發覺喬珩正合衣守在臥榻旁,雙目輕闔,如山的眉眼間蹙蓄了濃重的倦意,齊亓微微抬手想去撫一撫他略顯蓬亂的發絲。
覺察到他這一細微的動作,喬珩霍然睜開眼,本能地牽起那只仍有些虛弱的手,溫存地貼敷至頰邊,道:“亭硯,你醒了。”
掌心摩挲著他頰邊細碎的胡茬,身子向他又挪了寸許,似是要將他看的更清楚些。
喬珩將他的手捧至唇邊輕吻。
伴著漫過窗欞的一抹寡淡月色,齊亓望見他眼底遍布著的血絲,心底宛如被鈍刀剖開一道深長的口子,伴隨著呼吸,心頭的痛愈演愈烈。
他猛地傾身撲入喬珩懷中,抽噎輕喚道:“玊之……”
“我在。”
喬珩將他環抱住,伸手替他撫順披散的長發,“亭硯乖,不哭了,今早霍先生來信報了平安,他們一路順遂,你盡可放心。”
“謝謝,玊之謝謝……”齊亓抱的更緊了些,床榻上的錦被跟著滑落在地。
昏睡的這幾日里,他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有關于凌世新的,有關于過往的,還有些夢醒時已記不清了。
他嗚嗚咽咽地伏在喬珩耳畔囁嚅了許久,直到說的累了,才安靜地在他肩頭睡去。
睡夢中,他依舊緊緊攥著喬珩的手不肯放開,不時喃喃地說著謝謝。
如今已是最好的結果,他別無所求。
此生相距千里路遠,惟愿共望今夕月圓。
病愈后,齊亓重新投身于榫卯器的繪制中。
除此之外,他會于每日午時出門,坐在喬珩下朝回府的必經之路上的茶樓里,叫上一壺茶,邊飲茶邊等著喬珩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