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酌用力閉上眼睛,深深俯下身,無數場景如紛紛揚揚的海底沙,將人轟然沒頂——
“來跟我做筆交易吧,申海市監察官。”
“你過來幫我把扣子系上,這三個劫機犯就交給你們監察處,如何?”
“你們沈監察,他心里有我啊!”
“我說我沒法親眼看你死,我做不到!!”
“當風浪席卷大壩,人潮洶涌后退,唯他持劍逆流而上,我愿成為他身前的盾。”
“你已經不是當年孤立無援的情況了,沈酌。你現在有我。”
……
沈酌死死咬著牙,不發出一點聲音。
他向內蜷曲得那麼用力,連后肩頸肌肉都繃緊到了極限,仿佛能藉由這個動作緩解肺腑尖銳的刺痛,良久才深吸一口氣站直身體,強行咽下咽喉的酸熱的硬塊。
仿佛某種未知的力量把他整個人剖成了兩半,一半懦弱驚懼,緊緊蜷縮,因為徒勞地想握住指間細沙而丑態畢露;另一半卻被強大的習慣所支撐著,冷靜鎮定,毫無破綻,像強行撐起脊梁與雙膝的鋼鐵鎧甲。
嘩——
浴室水龍頭被開到最大,沈酌洗了把臉,鏡子里映出一張濕漉漉的面孔,眼底充滿細密血絲。
年幼時會偷偷躲起來掉眼淚的小男孩已經不復存在了,成年后的HRG領導人有一副血肉包裹的鋼筋鐵骨。他低下頭,看著水流下自己布滿槍繭的掌心,縱橫交錯的水跡仿佛再一次變成了鮮血。
洗不干凈。永遠都洗不干凈。
就像第一次開槍殺人時那樣。
不論是多麼冰冷刺骨的水,不論如強迫癥般反復沖刷多少遍,黏膩血腥都如附骨之疽,揮之不去。
那個時候他才剛知道這條路是沒有回程也沒有盡頭的,嘩嘩水流中他聽見老院長病弱而堅定的聲音,一遍遍反復安慰:“沒關系,是那個研究員該死。他背叛了HRG,還想帶著那個秘密偷渡到海外,如果你不殺他將來就會有更多人死去,你沒有其他選擇……”
沒有其他任何選擇。
“——罪人!你們都是罪人!!”碼頭偷渡船前,研究員的面孔在槍口下極度扭曲,歇斯底里的怒吼撕裂耳膜:“你們所有人都知道那個秘密,未來只能屬于進化者,人類必然要被淘汰!歷史會記下你們這些跳梁小丑的名字,姓沈的你注定要死無全尸!!……”
砰一聲槍響,人頭爆作漫天血花,映在沈酌幽深的瞳底。
大雨傾盆而下,無頭尸身頹然倒地,鮮血順著碼頭一路流向大海。
沈酌緩緩垂下槍,數十名研究員沉默肅立在他身后。他們像亂世飄搖中一群蒼白的鬼魂,良久暴雨中響起沈酌疲憊的聲音:“……諸位都是全人類再生計劃的中堅,從加入第一天起就父母老小盡在我手。世上唯有人性經不起考驗,如果未來誰再想要出賣那個秘密,先想想一家老小性命何辜……”
沒有人出聲,只有雨滴順著每個人的面頰和指尖,一滴滴落進腳下的血泊里。
“諸位與我,皆無歸途,唯有來日赴死方能解脫。”
“百年后歷史會評判我們如今的對錯。”
怒海吞沒了無頭尸身,再沒有人知道那個深夜的碼頭發生過什麼。
半年后,全人類再生計劃的第一階段理論模擬宣告功成。
HRG實驗室取得了進化基因干擾素,人類有望在不久的將來通過藥劑獲得異能。這個消息雖然不曾向民眾公布,但劍拔弩張的各國高層、國際監察總署與激進組織,都在第一時間就意外地得到了情報。
一觸即發的戰火被強行撲滅,躍躍欲試的各方勢力被迫重新潛回水底。
新時代的核威懾就此正式確立。
但只有很少數的人知道,那不是黎明曙光即將降臨,而是漫長的不歸路才剛剛開始。
……
那天深夜搶救機器都撤了,ICU病房里,老院長靜靜躺在雪白的病床上。HRG幾位高級研究員凝重陪同在側,沈酌坐在病榻邊,緊握著老院長冰涼的手,直到老人用最后的力氣對所有人微微笑了一下:
“諸君……青史……長存……”
“終有相見……”
“終有再度相見一日。”沈酌低聲答道。
老院長欣然看向他,溘然長逝。
ICU外響起諸多急促腳步,那是記錄死亡時間和預備喪葬流程的治喪辦事員。
老院長協助成立了兩代HRG,一生都奉獻給了中心區研究院,桃李滿天下,科研成果無數。治喪辦公室早早就商定好了要按喜喪來辦,屆時將電視直播,名流云集,哀榮齊備,儀式隆重。
但這間深夜的ICU里卻那麼冷清,每個人都像是被浸在無邊無際的冰冷海水里,發不出任何聲音。
“……也許他們才是對的,而我們是錯的。”不知過了多久,沈酌望著深邃的虛空,輕聲道:“地球終將屬于進化者,百年之后青史留名,我們所有人都是倒行逆施的反派,螳臂當車的小丑……”
“生存是沒有錯的,沈主任。
”身后一名高級研究員艱澀道,“不管未來的歷史由哪一個種族書寫,我們只是選擇了現下唯一的路,我們……我們只是被強行推上了進化的分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