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清泠從不肯聽父親的，卻曾為了蕭楚河動搖過。那個孩子像是個虛張聲勢的小刺猬，只要多一些的打磨和稱贊就可以脫胎換骨。他想著，或許入仕也也沒那麽差，至少可以陪伴蕭楚河多走幾年。

但是天不遂人願，狼煙驟然，父親病重，十六歲的蕭楚河一夜間將整個王朝抗在了肩上，該是多麽的慌張無措，所以顧清泠去了嶺南，為著理想與忠誠，更為著那個他想守護的少年。父親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竟沒說一句挽留。

九年間，顧清泠在淒風冷雨中縱馬而過，刀光劍影加身，從不曾畏懼半分，卻始終不敢回京都去看那人一眼，怕徒惹相思，再難分別。

直到這次被毒藥勾起痼疾，只剩下兩個月壽命的時候，顧清泠才真正後悔，他那些情意終究是不能說出口了。

後來，顧清泠答應了南狄的請求，並且額外加了碼，再以嶺南五城相贈，請南狄助他在嶺南劃地稱王。

怕死又貪婪，南狄對這樣的夥伴求之不得，痛快答應了他的要求，將進攻時間推後兩月，讓他回京都做好安排。

顧清泠爭取到了時間，先給顧清淮寫信說明了事情原委，讓他瞞下蕭楚河前來嶺南接手邊防事宜；

又與東戎的攝政王秘密會面，商定了聯手之事，從軍事及貿易之處合兩國之力，必能讓南狄國再難翻身；

最後，將蕭楚河安插在嶺南邊境的眼線盡數控製了起來，交給親信看管，確保不會有任何消息提前傳回京都。

一切安排妥當後，顧清泠終於在繁星閃爍的夏夜，策馬奔向了那一場跋涉千裏的告別。

他想在生命終結前的最後時刻，去見那個朝思暮想的人，無須言明愛意，能得月余陪伴就足矣。

沒想到南狄那般卑鄙狡詐，一邊動用了死士意欲行刺蕭楚河，一邊故意給他飛鴿傳書挑撥離間，竟想將他徹底逼上弒君之路。

蕭楚河果然起了疑心，派了暗衛去調查，顧清泠只能聯系身在嶺南的顧清淮先將人扣住，再放回假消息，這才有了最後那些朝夕相伴的日子。

那為數不多的溫暖和快樂正是他畢生所求，於是他走的時候還笑著，心滿意足。

當我從顧清淮口中得知這一切時，已經是三日後了。

他跪在我榻前，面容憔悴，想來是我昏迷期間一直守在這裏，旁邊的裴照亦然，下頜都冒出了胡茬。

我仰望著明黃色的幃頂，艱難地開口，聲音澀啞，「他有沒有說什麽？」

顧清淮自懷中掏出一封信遞給我，語聲哽咽，「二哥說，陛下是胸懷天下之人，為了信仰和責任，會不斷修正自我，努力成為最好的君王，而他願意做你的勇士，為你披荊斬棘，至死方休。這是他的選擇，請陛下……切莫傷懷。」

我起身靠在榻上，顫抖著手打開信封，裏面除了那份他要送給我的細作名單，還有一張對折的宣紙，是我平時在書房練字用的，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拿了一張。

顧清泠的筆鋒依舊雄渾淩厲，一筆一劃間卻盡是愛意珍重。

楚河，吾身已許國，再難許君。若有來世，必踐此生之諾。

淚水打在紙上，暈開了一縷墨色，我慌忙擦去，仿佛捏著的是那人青色的衣衫，不忍有一絲皺褶。

原來顧清泠就是我此生只燃一次的煙火，燃燒自己為我照亮前路後，只留下了一地冰冷的灰燼，唯有綻放之時的絢爛總存心間，為我余生遙祝寂寞。

「來人，為朕更衣，上朝。」

思念顧清泠時我才是蕭楚河，而穿上龍袍戴上金冠後，年輕的帝王還要忙著振朝綱安天下，他用來悼念愛人的時間只可以有這三天。

如果你還在，一定會贊我做得好。

朱紅的宮門開啟又閉合，我一步步走向那至高無上的牢籠，起伏的胸膛下已空空如也，迎著風聲，呼呼作響。

既然我的心是你奔襲一生守護的凈土，那我便把你葬在那裏吧……

尾聲

半年後，蕭明河主動請纓去了嶺南。一國之關，總要有信得過的人駐守。

他走時問我是否要去嶺南看看顧清泠，我笑著搖頭說，朝中事務繁忙走不開。其實我是怕我去了會忍不住將南狄國那些齷齪下毒的雜碎通通剁了。

這就是帝王的無奈，我終究無法為了一己之仇讓四海升平的疆土再起兵戈，但我沒想到南狄國竟還有臉提和親的事。

聽顧啟說完後，我簡直要被氣笑了，他們也不怕我掐死那個什麽長公主。

「告訴他們，收起那些癡心妄想，最好夾著尾巴做人，否則朕隨時會撕毀休戰協議，讓南狄血流成河。」

顧啟嘆口氣，「陛下，拋開南狄的公主不說，您也確實該納後妃了，皇嗣乃是國本，您不可不重啊！」

聽他老生常談我著實煩躁，但念及他是那人的父親，又發不起脾氣，「顧相，朕身側的位置只屬於一人，雖然他不在了，但朕也不會給別人。

至於皇嗣，朕會從皇族後輩中物色合適的親自教養。」

顧啟聞言沈默片刻，行禮告退了。我們的心裏都思念著同一個人，他又如何忍心再勉強……

我獨自站在城樓上，看夕陽漸沈，暮風揚起長發，竟摻雜了幾根銀絲。

歲月迢迢，我早已不再是從前心無憂戚的少年天子了，而我的將軍，卻永遠意氣風發。

不知從何處飄來了幾朵合歡花，堪堪落在我掌心，細絨輕薄，粉已衰敗成白。

我恍然記起了十四歲那年，顧府小院漫天的落花中，眉目如畫的少年，懶懶斜靠在樹杈上，手握書卷，擰眉瞪著我……

原來那一眼，竟是一生。

顧清泠，你知道嗎？

你走後的這紅塵世間，繁星煙火，秋雨呢歌。

無一是你，又無一不是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