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歲時跟九爺出去辦事,幫九爺擋過兩槍。其中有一槍貼著股動脈穿過去,往右一點,他可能會永遠二十一歲;往左一點,邊家從此斷子絕孫——雖然作為個純基佬,他不介意有沒有后,但是“站”不起來那可是生不如死。
然而以往所有的出生入死,都像是在此刻給他重新來了一遍。
他頭疼,脖子疼,背疼,腰腹疼,腿疼。疼得百花齊放,疼得意識恍惚。眼前是無底洞似的黑,腦子里炸開萬花筒,想要淺淺地呻吟一聲,喉嚨里捅進了帶火的鐵條,燥烈的血沫子從肺里往外泛。
我他媽在哪,這是干什麼?
邊以秋竭力想要找到自己的手指腳趾,卻驚愕地發現自己什麼都做不到。
死了?但是好像還可以呼吸。
他努力吸氣,耳朵里的嗡嗡聲漸漸小了,他忽然聽到了滴答——滴答——
像是誰家的水龍頭忘了關牢,不緊不慢地。一聲,又一聲。
柯明軒。
柯明軒——
他嘶啞地呼喚,聲帶顫抖收緊,微弱氣流沖出口,只有他自己聽見了這三個字。
一道白亮的光忽然劃過,邊以秋瞇起眼睛,千分之幾秒的瞬間,他看見了幾乎令他心臟停跳的一幕。
柯明軒,那個俊美非凡、仿佛永遠都在云端之上的男人,此刻近得幾乎一伸手就能夠到,然而整個人卻被夾在扭曲變形的駕駛座和方向盤中間,以一個俯臥的姿勢面向他。臉色灰敗,雙目緊閉。
一根手指粗細的鋼筋從柯明軒的右側胸膛沖了出來,筆直穿透了他的肩胛骨和前胸,黑紅的血液在末端緩慢淤積,一滴一滴指向邊以秋的左側胸口。
心臟。
邊以秋的心臟瞬間疼得要爆裂開來。
“柯明軒——”
那道從海上燈塔里投出來的光柱轉瞬即逝,邊以秋的視野重回黑暗,然而濃稠的血腥氣正從他的喉嚨和鼻端瘋狂地蔓延開。
“柯明軒——”
巨大的恐懼山呼海嘯般席卷而來,如同地獄里攀爬而生的荊棘,帶著森冷的寒意一點一點將他血淋淋地心臟緊緊纏裹。尖銳地疼痛刺激著他的神經,即使四肢無法動彈無法反應,也能清晰地讓他感覺到自己從內到外的顫抖。
他在害怕,從未有過的害怕——在四歲邊映死的時候他沒有怕過,六歲把水果刀插進孤兒院院長身體的時候沒有怕過,七歲從野狗的嘴里搶奪饅頭的時候沒有怕過,十四歲被人從身后砍得皮開肉綻的時候沒有怕過,二十一歲幫九爺擋槍的時候沒有怕過,今天錢贏告訴他自己馬上就要死去的時候,也沒有這麼怕過。
“柯明軒——”
他想抬手摸摸他,想要試探他的呼吸試探他的脈搏,想要確定他還活著!
可肌肉松弛劑還在作祟,腦袋受到劇烈撞擊也暈得天旋地轉。他拼著一口氣無視身體各處傳來的疼痛,極其緩慢地將自己的右手抬起來,卻在抬到一半的時候頹然落了下去。
他碰不到他,摸不到他,也感覺不到他的氣息。他只能一遍一遍叫著他的名字,用越來越顫抖越來越絕望的聲音。
不知道叫到第幾聲的時候,耳朵邊終于傳來氣若游絲地一聲“閉嘴”。
他立刻住了嘴,牙齒狠狠咬在舌尖上,待那一陣凜冽的疼痛過去,他才相信剛剛那個聲音不是幻覺。
“你沒死,你沒死啊……”
末了那個虛弱的氣聲落下的同時,眼淚也從眼角滑了出來。
幾十年沒嘗過眼淚是什麼味道的邊老大,在此時此刻十分想抱著柯明軒大哭一場。
他沒死,他還活著。太好了,沒有什麼比這更好了。
“……快了。”柯明軒在黑暗里艱難地扯了扯唇角。
“放屁!”邊以秋急迫地喝止,忽然聲音大了起來,“我同意了嗎?!”
“……為什麼啊……”柯明軒像是笑了,仍然是那個懶洋洋的語氣,幾個字輕得像陣煙,不用吹,就散了。
“我……他媽還沒打贏你呢。”邊以秋咬著牙發狠,攢足了渾身力氣,把右手重又往上掙扎了幾寸。
他的喘息聲越來越粗重,蓋過了柯明軒那些微弱的動靜。
“柯明軒!柯明軒!”
邊以秋的手在黑暗里竭力伸出去,穿透生死名利驕傲堅持,一寸寸接近他的可望而不可即。
然而他怎麼也夠不到,甚至傾盡全力,也無法看清。
好像過了很久,又或者只有幾秒鐘,柯明軒的聲音在死一樣的黑暗里艱難浮現。
“好……我等著你……”
邊以秋已經不記得自己是第幾次從睡夢中驚醒。眼睛雖然已經睜開,意識卻還沉浸在夢中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里,被鋪天蓋地的絕望和恐懼深深糾纏,拔不出來。每一次,都是如此。
他抬起胳膊遮住眼睛,緩緩吁了口氣,過了好一會兒才仿佛從夢境之中脫離出來,卻再也沒有睡下去的欲望。
床頭柜上的手表顯示現在是凌晨四點二十分。他起身走出臥室去廚房倒了杯水,然后去了健身房。
左誠早上六點起來上廁所,路過健身房聽到里頭傳出的動靜,默默站了一會兒,轉身去了洗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