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好一會兒,楊賀才聽見季堯發顫的聲音,“我……我什麼都沒看見。”
楊賀一言不發。
季堯后背貼著假山石壁,無處可退,抬起臉望著楊賀那張背著光看不透神色的臉,一把抓住他的袍角,聲音像要哭出來,瘦瘦小小的,可憐極了,“……公公,我不會說出去的,你別——別殺我。”
楊賀輕輕笑了下,說:“殿下說什麼呢,殿下身份尊貴,奴才怎麼敢犯上。”
他蹲下身,握住了季堯伶仃的腕子,季堯抖了抖,卻見楊賀捋開了他緊攥的手指。楊賀膚白,手指細細軟軟的,經了冷水,還有股子涼意,看著半點不像才殺了人的手。
楊賀輕聲說:“地上涼,殿下起來吧。”
半晌,季堯才搭著他的手站了起來。
楊賀沒有松開季堯的手,牽著,若無其事地帶著他往外走,道:“三更半夜,殿下來這兒做什麼?”
他們好像都忘了剛才的事。
季堯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他年紀小,才到楊賀肩膀,聲音細如蚊蚋,“我,我餓得睡不著,想出來找吃的。”
楊賀明知故問:“嬤嬤呢,餓了為何不找宮人?”
季堯抿了抿嘴,不吭聲。
楊賀說:“那我給殿下找點吃的。”
季堯抬起眼睛,小太監瘦,一截脖頸細細白白的,好像一用力就能掐斷似的,說:“真的嗎?”
楊賀停住腳步,再往外走,巡邏的侍衛就多了。他說:“殿下在這兒等候片刻,奴才去拿吃的。”
季堯緊緊抓住了他松開的手指,仰著臉,像個無助驚惶的孩子,“公公會回來嗎?”
楊賀看了眼他攥著自己的手指,笑了笑,說:“會。”
季堯這才松了手,看著瘦弱的背影越走越遠,不見了蹤影,他慢慢伸出右手,手心里躺了片細薄的鐵片兒,還磨出了鋒銳凸起的尖棱,是季堯以前打破了宮燈藏起來的一塊碎片。
他是無意撞見楊賀毀尸滅跡的。
睡不著是真的,餓也是真的,季堯夜里睡不著就偷偷跑了出來,沒想到會碰見楊賀。
他就這麼看著楊賀面不改色地沉尸,殺人,讓人心驚膽戰,如果楊賀想滅口——季堯眼前浮現楊賀殺人時的神情,那雙手真漂亮,攥緊掙扎的脖子,水花亂濺,襯得手指剔透干凈得像稀罕的玉。
比他母妃珍愛的玉簪子還漂亮。
可惜玉簪子被母妃發瘋時砸碎了。
周遭寂靜無人,季堯渾不在意地蹲坐了下來,把自己藏進了晃動的婆娑樹影里,玩兒似的,一松手,鐵片兒砸在地上一聲兒脆響。
季堯看著,不自覺地咬著曲起的手指骨,慢慢笑了起來。
第5章
楊賀不是沒想過殺了季堯以絕后患。
畢竟當初是季堯下的旨,清閹黨,抄家,斬首示眾,一氣呵成好不利落。楊賀當權那些年,排除異己,專斷擅任,世家無一人敢言,經年累月積怨已久。
季堯登基后,謝氏一黨將他關在刑部大牢里,酷刑加身,沒少羞辱他。
楊賀記得清楚明白。
他一貫睚眥必報,自然不會讓自己有再落到那般天地的機會。
可季堯就這麼死了,楊賀又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他想,再等等,等謝氏一黨費盡心思布上棋局,再一舉抽了他的棋盤,才有意思。
楊賀沒有直接去給季堯拿吃的,反而折身回去找了綠綺,耐著性子安撫交代了幾句,才拿了些糕點回去見季堯。
冬夜里冷,楊賀一邊走,一邊想,這天氣,季堯說不定回去了。
正想著,就見季堯還蹲在他們分開的地方,小孩兒藏在樹影里,抬起頭,巴巴地望著,活像一只被人丟棄在路邊的流浪狗。
楊賀頓了頓,走近了說:“讓殿下久等了。”
季堯搖了搖頭,小孩兒抓著他的衣角,小聲地說:“公公說了會回來的。”
楊賀說:“殿下,來。”
楊賀帶著他回了冷宮,興許是冬夜里冷,靜心苑不過一個稚童,守衛也就懈怠了,竟沒人值守,難怪季堯敢溜出來。
冷宮里凄清冷寂,這樣冷的天,碳也沒燒,屋子里竟和外頭一般冷。
季堯似乎有些羞赧,抓著他的袖子,說:“苑中簡陋,公公坐。”
楊賀沒有推辭,將油紙袋里包著的糕點拿了出來,攤在桌上,說:“殿下餓壞了吧。”
季堯看了他一眼,楊賀垂著眼睛,眼睫毛纖長如扇,臉上帶笑,看著很是溫馴。他收回目光,抓了塊糕點送嘴里咬了口,楊賀給他倒上一杯水,水已冷了,季堯卻不在意,就著冷水也吃了好幾塊糕點。
他含糊不清地說:“公公真好。”
楊賀淺淺一笑,手搭在腿上,說:“殿下忘了奴才剛剛殺了人?”
季堯睜大眼睛,一口糕點卡住了,咳得滿臉通紅,黑白分明的眼睛都暈泛著水紅,可憐得不行。楊賀看著他,笑道:“逗逗殿下而已,怎麼還真嚇著了。”
季堯低下頭,小聲說:“我不會說出去的。”
楊賀道:“多謝殿下幫奴才保密。”
季堯天真地點頭,道:“這是我們的秘密!”
楊賀盯著季堯,小孩兒眼神清澈,像是不諳世事似的,可哪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才見了殺人的場面還能安生坐著和兇手吃糕點。
季堯,當真是他上輩子所知的,膽小怯懦,是謝家手中的傀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