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賀是第一次見這場面,上輩子含章山莊沒有亂事,這輩子因著季堯,一切都變了。
前路未卜。
季堯站在他身邊,打著哈欠,說:“一時半刻的,他們上不來,公公要不回去歇會兒養精蓄銳?”
他像沒睡醒,懶了筋骨一般,挨著楊賀。楊賀推了兩下都沒搡開,索性由了他去。
這是山莊內的一個亭子,延伸出的看臺,居高臨下,遠遠地能將四下風光盡收眼底。
楊賀不咸不淡地道:“殿下若是乏了,先回去吧。”
季堯嘟噥道:“公公不回去,我也不回去。”
楊賀看了季堯一眼,這人慣于偽裝,有時候就是楊賀也辨不清真正的季堯到底是怎麼樣的。
楊賀說:“若今日事敗,我們輸了呢?”
季堯又打了個哈欠,含糊不清地說:“那就公公陪我一起死啊。”
楊賀啞然,道:“你不想活麼?”
季堯睜開眼睛,看著山底下的火把,笑道:“想啊,我還想和公公活個千秋萬世。”
楊賀:“……”
季堯笑盈盈地說:“小時候還不懂事的時候很想活下去,想哄母妃開心,想父皇來接我們出去,想母妃不要打我,多給我一塊糖。”
他又嘆了口氣,“后來便覺得無所謂了。”
季堯黏人的小獸似的蹭了蹭楊賀的鬢邊,笑道:“直到見了公公——”
他突然湊上來,楊賀皺了皺眉毛,往前走了一步,季堯卻摟著他,圈得緊緊的,像長在他身上,慢悠悠地說:“我就想,我得活得比公公長。”
楊賀被他說的吸引了注意力,問:“為什麼?”
季堯理直氣壯地道:“我要沒了,公公轉頭就將我拋到腦后了。”
楊賀不冷不熱地笑了一下,說:“殿下倒是清楚。
”
季堯笑道:“人貴有自知之明。”
楊賀淡淡道:“殿下既清楚,為什麼一再糾纏不放。”
季堯說:“因為我喜歡公公啊。”
楊賀:“……”
楊賀轉過身,審視著季堯,諷刺道:“世人都是趨利避害,獨殿下,要一條路走到黑。”
季堯笑嘻嘻道:“等公公哪天喜歡我了,那不就是柳暗花明,何來一條路走到黑?”
楊賀面無表情地轉開了臉。
季堯突然問他,“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有一件事想不通。”
楊賀說:“什麼?”
季堯道:“當年我不過是冷宮一個微不足道的稚子,朝不保夕的,公公為什麼獨獨對我多加照顧?”
楊賀一言不發,季堯又笑,“我起初以為公公是謝家的人,后來又覺得不對。”
“為什麼?”
楊賀冷淡道:“你以為是什麼?”
季堯想了想,一本正經道:“公公慧眼識珠,一眼就看中了我。”
楊賀看著季堯,臉上沒什麼表情,敷衍道:“是吧。”
這個答案并不意外,季堯知道楊賀不會說實話。這人戒心重,防備心也重。
二人就著山間晚風,天上圓月,伴著隱約的殺伐聲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談,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血腥氣。
季堯說:“要是北府衛來遲了,他們真的打上山,公公猜猜看,皇兄會不會舍了你?”
楊賀瞥他一眼,淡淡道:“殿下,挑撥離間的手段用老了,我不吃。”
季堯哎呀了一聲,“那公公吃什麼?”
楊賀說:“北府衛若是來遲,殿下同我一樣,都是棄子,殿下有什麼可高興的。”
季堯不置可否,末了,問他:“公公這一生,可有什麼特別喜歡,想要的東西?”
楊賀心想,那自然是名利,權勢,他能握在手中的東西。
可不知怎的,楊賀又想起了上輩子,行刑前,滿刑場鬧哄哄的人群,無不是盼他死的人,一雙雙眼睛都是冷漠鄙夷。
他風光了十余年,臨了,一杯斷頭酒都沒人奉。
楊賀突然想起了季堯。
季堯癡迷的眼神,季堯一口一個喜歡,說得深情繾綣,好像他成了季堯活著的意義所在,若有實質一般,沉甸甸地壓在了心頭,讓楊賀莫名的有些煩躁。
不等他多想,臨到天明,世家陡然占了上風。
他們已攻到半山腰,起初有弩箭射入殿中,引起行宮中一片驚惶。
楊賀冷著臉鏘地一聲拔了身邊護衛的劍抵在宮人的脖子,斥了聲閉嘴,頓時周遭都靜了下來,噤若寒蟬,無人敢開口。
楊賀冷冷地說:“女眷后撤,內侍同禁軍一道,死守不退,敢退的,立斬不饒!”
季堯臉色也有幾分不好看。
天色一點點變得亮了,硝煙和血腥氣變得越發濃郁,廝殺聲也越發近。攻上來的禁軍一口一個喊著誅閹狗,清君側,喊殺聲震天。
楊賀臉色未變,不知何處一支弩箭直奔他來,心頭跳了跳,陡然間斜斜里刀光驟綻,卻是一把繡春刀挑飛了弩箭,蕭百年直撲向不知何時遣進來的人。
蕭百年沉聲說:“他們不是禁軍,是死士,殿下督公先走。”
楊賀還未回神,手腕一緊,季堯已攥著他的手腕,說:“快走。”
行宮中一片肅然,防守的禁軍步履匆匆,嚴陣以待,宮人丫鬟俱都躲進了殿內,瑟瑟發抖不敢張望。
“蕭百年攔著那撥死士,也不知有多少人,公公先在這兒待著,”季堯踹開了一個殿門,殿中無人,說:“北府衛兵快馬加鞭還需要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
季堯話頓了頓,慢慢偏過頭,卻對上了一支袖弩。
袖弩小巧,短箭寒光凜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