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堯渾然不管,抬起頭,東方云靄深深,隱約露出了一點日頭將出的光,季堯心里松了口氣,索性直接坐在了殿外的朱紅檻上,一眼不眨地等天亮。
天亮了,噩夢就醒了。
周遭的宮人禁軍無不匍匐在地上,卻沒人敢上前一步。季堯喜怒無常,動輒殺人斬首,身邊伺候的人都不知換了多少茬。
季堯心不在焉地想,等他醒了,他要楊賀來見他,不,他去找楊賀。
楊賀近年越發嬌氣貪睡,天冷的時候不愿意起,去歲隆冬,季堯還將早朝的時間往后推了一個時辰。
他要鉆進楊賀被子里,把他親醒。
楊賀沒睡夠的時候脾氣大,閉著眼睛,眉毛不耐煩地緊皺著,季堯掐他的下巴親上去的時候,十有八九是要被咬的,像只矜貴嬌氣的貓,被攪了好眠,不高興,迷迷糊糊地揮著尖尖的爪子。
季堯心頭都熱了熱。等待的時候最是難熬,一刻都像過了幾個時辰,季堯等的有點不耐煩了,說:“怎麼天還不亮?”
跪在近前的宮人小聲道:“就,就快了。”
季堯說:“那朕怎麼還不醒?”
宮人抖了抖,茫然地望著季堯,卻不敢忤逆他,“……陛下,陛下您再去歇一會兒?”
季堯沒有說話。
慢慢的,東方露出魚肚白,霞光綻放,日頭也升了起來。
季堯臉色卻一點一點變得難看。
這個夢怎麼還不醒,明明以前天亮了,他就醒了。季堯焦躁地站了起來,一個宮人大著膽子問,“陛下,您今兒上朝嗎?”
季堯陰沉沉地看了他一眼,驀地抬手狠狠砸在門上,砰的一聲悶響,手掌霎時間紅了。
季堯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疼得不像在做夢,他也沒有醒來。
季堯慢慢地垂下眼睛,重復了一遍:“現在是哪一年?”
宮人嚇壞了,抖得像篩子,不敢說話。
季堯又問:“楊賀呢?”
沒人能開口。季堯臉色煞白,困獸似的,死死盯著面前伏跪著的人。
突然,季堯抬腿就往內官監走去。
他越走越急,高高的宮墻聳立著,寬闊的長道仿佛變得沒有盡頭。季堯身上還穿著褻衣,頭發散著,赤著腳,神色可怖,他過處無不簌簌跪了一地,無人敢直視帝王失儀。
內官監,楊賀院子里有一棵老樹,枝繁葉茂,夏日里蟬分外多。
樹蔭籠了窗子,逢著天氣好,楊賀喜歡靠窗看公文,懶洋洋的,思索時,幾根細白的手指漫不經心地敲著窗欞,季堯叫一聲,楊賀抬眼看來,慵懶又漂亮。
季堯盯著那顆樹,帝王來得突然,內官監的秉筆太監衣冠不整地跪著,心驚膽戰。
“楊賀呢?”季堯聲音低,一字一句問得慢,仿佛怕驚醒了什麼。
秉筆太監驚惶無措地叫了聲陛下。
季堯看著面前人,臉上露出疑惑,說:“楊賀呢?”
“你是誰?”季堯問:“我的楊賀呢?”
季堯說:“這是他的地方,”他伸手指著那間屋子,“你是什麼東西,你怎麼敢住這兒?”
沒有人說話。
“楊賀——”他看著那身朱紅的內侍衣裳,眼睛都似被燒疼了,他攥著他的衣襟,神態癲狂,聲音陡然拔高,“楊賀在哪兒?!”
滿院子里的人大氣也不敢出,內官監秉筆太監腿都軟了,臉色慘白,“陛下……陛下,內官監沒有這個人啊。”
話還未落下,就是一聲慘叫,季堯狠狠將人扔了出去,他只覺一陣頭暈目眩,心口發冷,怒道:“胡說!”
“他就在這里!”
季堯呼吸急促,他不喜歡這個夢,恨透了,可無論做過多少回,從來沒有這麼真實過。
好像這才是真實。
他記憶里的那些東西,不過是一場夢。
太荒謬了。
突然,有個宦官顫顫地說:“陛下,這宮里叫那個名字的,只有一個人啊。”
季堯猛的抬起頭,仿佛看見了最后一縷光,直勾勾地盯著那個開口的宦官。
宦官咽了咽,低聲道:“先,先帝在時的大權閹。”
季堯手都發顫,漆黑的眼珠子光芒更亮,聲音壓抑,語無倫次地說:“對,對,皇兄在時當權的,他當權。”
“他在哪兒?楊賀在哪兒?”
宦官抖得越發厲害,說:“死了。”
季堯愣住了,怔怔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宦官說:“楊賀……楊賀死了,七年前就死了。”
剎那間,所有聲音都遠去了。
季堯耳朵里好像又聽見了漏壺滴滴答答的聲音,嗒,嗒,嗒,冰冷又緩慢,似乎透著股子嘲諷。
“他怎麼可能死?”季堯聽見自己說,“誰敢殺他?”
宦官腦袋磕在地上,惶惶道:“是您啊,您下的令,午門斬首……示眾。”
第64章 人間苦(中)·夢醒了
楊賀死了,死在長熙元年。
季堯仿佛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可他卻笑不出來。如果楊賀是夢,那無數個日夜的纏綿是假的,陪伴是假的,他們之間的羈絆是假的,這些都只是一場夢麼?
他現在所處的才是真的?
季堯遲鈍地想,這太荒唐了。
楊賀分明那麼真實,他還記得楊賀身體的溫度,楊賀的嬉笑怒罵,無不歷歷在目,這怎麼能是假的?
如果楊賀是假的,是他的妄想,還有什麼是真的?
這當真是一場噩夢。
可夢會醒,季堯卻好像永遠都醒不過來。
日頭高了,天光燦燦,七月的天,分明熱得人發汗,季堯卻覺不出一絲熱意,手指尖都是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