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堯愈發覺得孤寂寒冷,他看著鏡中人,為什麼……憑什麼?
季堯幾乎控制不住心里的暴戾,不甘,怨懟。這麼多年,他步步為營,借世家之力爬出冷宮,殺了皇兄坐上帝位,而后又戮盡世家,滿朝文武無不奉他為尊。
季堯從來不覺得自己可憐,他贏了,他才是真正的贏家。可現在,季堯仿佛聽到了來自這具身體伸深處的一聲譏笑。
季堯下頜繃緊,猛的一抬手,鐵鏈子繃緊了,死死鎖住了手腕。突然,季堯臉上露出幾分痛色,踉蹌了幾步,腦中一陣陣尖銳的痛處,仿佛要將顱腦生生剖開。
季堯疼得重重一拳砸在桌上,渾身冷汗淋漓,興許是疼得狠了,他竟出現了幻覺,腦中走馬觀花似的,強硬地閃現許多陌生的光景畫面,那是這具身體留下的,是季堯本尊的記憶,如同沉睡已久驟然蘇醒的猛獸,一點一點地撕裂桎梏,來勢洶洶,要將他直接抹殺驅逐。
季堯攥著桌角,痛苦不堪地喘了幾聲,他看著鏡子里的人,恍惚之中,見了另一個季堯,居高臨下,冷冷地俯視他。
季堯突然涼涼地笑了一下,這個季堯不過是踩著他的痛苦,有意走了另一條路,自此柳暗花明,乾坤朗朗。
可憑什麼,他卻要至死都待在冰冷的深淵里,不見天日。
季堯明顯能感覺到本尊妄圖拿回這具身體的控制權,如同一場爭奪,折磨得季堯痛苦不堪,可他越是頭痛難忍,便越不甘心就此無聲無息。
季堯的反常傳到楊賀耳中的時候,他下意識地就要去看,可想起什麼,又止住腳步,只說,由得他去。
楊賀疑心季堯。
內侍說季堯將殿里的鏡子砸了個粉碎,送膳時,陛下臉色蒼白,神態暴戾,嚇人得很。
后來又道,季堯夜里被夢魘住了,說起胡話,叫的是楊賀的名字。
楊賀忍著兩天沒去看季堯。
囚禁帝王非尋常事,縱然這些年他權傾朝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季堯一手攥著的帝黨非好相與之輩。楊賀囚禁了季堯,就已經觸及了他們的底線,朝中暗潮洶涌,沈憑嵐府中的燈火亮至天明,兵部,吏部等諸多朝臣齊聚,似是有闖宮之意。
寒章幾人憂心忡忡,楊賀卻冷靜得不像話,只著他們調兵遣將,嚴守宮門,膽敢擅闖宮門者,殺。
楊賀不信季堯會回不來。
季堯那樣的人——怎麼甘心就這麼被人取而代之,何況,他還在。
就是爬,季堯也會爬回來。
若是季堯當真回不來……真回不來,楊賀漠然地想,這帝位上不需要一個假的季堯。或許留著那人是明智之選,可楊賀無法忍受。
他行事歷來要權衡利弊,掂量個值不值當,可唯獨這件事,楊賀自己都驚異,他竟然沒有一絲猶豫。
要麼季堯回來,否則,就是掀他個天翻地覆再背個弒君之名,他也要這人生不如死。
宮中戒嚴,侍衛林立,幾步就是一列禁軍。
楊賀去看季堯已經是深夜了,長夜死寂,一輪弦月冷清地掛在穹頂。
門吱呀一聲開了,楊賀慢慢走過去,他一身冠帽齊整,暗奢的紅底蟒袍,描了若隱若現的金,眉眼凌厲,嘴唇紅,透著股子不近人情的冷漠。
這麼一身,宜迎人,宜送葬。
季堯坐在床上,不過短短幾日,他就瘦了一圈,眼下有青黛,散著發,臉上沒什麼表情,銀鏈子在地上長長的拖著。
季堯聞聲抬起眼睛看了過來,不過一眼,楊賀就知道,季堯沒有回來。
楊賀袖中的手攥緊了,臉色沒變,就聽季堯笑了一聲,公公很失望,是不是?
楊賀興致缺缺,冷淡地看著他。
季堯一雙眼睛黑漆漆的,一笑就露出兩顆虎牙,有些狠色,其實公公倒也不必難過,這個季堯倒是好本事啊,他拼命地想回來,折騰個不休,想拿回這具身體——
楊賀目光顫了顫,落在季堯身上,季堯見狀,笑出了聲,拖著手上的銀鏈子,又輕又慢地說,可惜啊。
楊賀漠然道,為什麼不回去?回你的世界,接著當你的皇帝。
季堯無所謂道,誰知道呢,可就這麼成全你們,朕心里不痛快。
楊賀冷笑一聲,你留在這兒,除死無他路。
季堯也笑,那就死啊,朕死了,說不定就回去了,可這個季堯,就真是死透了。
楊賀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季堯笑道,猶豫了?
他按了按自己的心口,閉了閉眼睛,又睜開,說,這人可真是煩死了,朕好像總能看見他,聽見他——
季堯冷冷道,煩透了。
季堯又拿指尖敲了敲自己的頭,陰郁道,他在這里,從頭到尾,無時無刻地不想出來,季堯對楊賀笑,公公啊,他可想你呢。
楊賀勃然怒道,你——
季堯臉上又露出幾分痛色,他皺緊眉毛,忍著,興許是楊賀在,這一回痛得分外強烈,幾乎將他撕裂一般,臉色慘白,銀鏈子都抖得細碎作響。
楊賀看著,忍不住叫了聲季堯。
季堯痛到極處,怒道,閉嘴!
他兇狠地瞪著楊賀,困獸一般,喘了幾聲,說,你既都死了,為什麼又要再活一回去裝什麼好人,做什麼救世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