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有過兩次似是而非的愛情體驗。
第一次是蔣意。
那個時候蔣意就對他說:「謝謝你喜歡我,但你對我的喜歡不是愛情,宋知,你還不明白什麼是愛情。」
宋知不信邪。
怎麼不是愛情呢?蔣意站在舞臺上唱歌的樣子讓他熱血沸騰,他喜歡她的音樂,喜歡她的恣意張狂,他想跟著她嘶吼,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很快。
可后來,蔣意在他生日那天宣布自己戀愛了,他發覺自己的難過好像確實有限。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他不停地傾訴自己對蔣意的喜歡,細數自己喜歡蔣意的理由,想證明自己對蔣意的感情絕對是喜歡。
可他越數心越涼,心越涼就喝得越多。
他悲哀地意識到了。
其實,他只是在蔣意身上看見了爸爸的影子。
在宋知小時候,爸爸心血來潮,帶他去看過他們樂隊的排練。
宋知的爸爸也是個玩樂隊的,那時候宋知也不懂什麼樂隊、什麼搖滾,他只知道爸爸唱的歌讓人興奮,爸爸唱歌的樣子酷得沒邊。
第一次看蔣意的演出,宋知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哭。
好奇怪,他明明那麼恨那個男人,可他對宋知的影響還是根深蒂固。宋知喜歡搖滾樂,錯以為自己愛上一個唱搖滾的女人,全都是因為那個遙遠的、兒時的下午。
第二次是尤小嘉。
那還是因為陳清焰的一句話。
他那樣尖銳地質問宋知:「你究竟是因為他是同性戀而生氣,還是因為他是同性戀但他喜歡的人不是你而生氣?」
宋知當時就蒙了。
他想怎麼可能,他又不是他爸。
……他又不是他爸!
宋知很生氣地和陳清焰打了一架,可打完回家之后,他滿腦子想的,還是那個問題:我真的喜歡尤小嘉嗎?
他從小就很依賴尤小嘉。因為無論他遭遇什麼,無論他被人怎麼欺負、嘲諷,尤小嘉永遠都站在他這一邊,無條件地。
某種程度而言,尤小嘉簡直是他的精神支撐。
看見尤小嘉和陳清焰接吻,他真的氣瘋了。
他覺得尤小嘉背叛了他,不僅是同性戀的問題,還因為尤小嘉不肯成為他人生中除家人外、第二重要的人。
宋知當然知道自己對尤小嘉有占有欲,可他從來沒有往愛情那方面想過。
當陳清焰把這個問題擺到他面前之后,他甚至不敢細想就害怕了。
他這輩子最恨的人就是他爸,最不想成為的人,也是他爸。
他從來沒有這樣撕扯痛苦過,甚至都不敢去找尤小嘉說句話。
出國之后,宋知沒有忘記尤小嘉的建議,去找了個華人心理咨詢師做咨詢。
心理咨詢師告訴他,友情本來就是包含占有欲的,更何況,尤小嘉這個朋友對你來說太過于重要,你不愿和其他人分享他的感情和關心, 是正常的。
宋知問:「所以, 我真的不是同性戀嗎?」
咨詢師說:「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麼這麼在意這件事嗎?」
宋知猶豫了很久,還是如實說了。
他講述了他對爸爸的崇拜以及崇拜的崩塌, 講述了周圍鄰居如何用一種嫌惡的口吻說同性戀是「變態」,講述了他因此遭遇的霸凌,講述了他和他媽媽之間微妙的隔閡。
他以前沒敢跟其他人提的,他也說了。
其實自從他媽媽想帶他一起自殺之后,他就一直覺得自己的存在是個錯誤。
這麼多年,宋知從來沒有那麼細致、那麼深入地去回憶那段過去,他根本不敢。
爸爸走后幾年,媽媽一個人把小飯館做大,開了幾家連鎖,在其他地方買了房, 他們搬出了那個舊街區,他以為有很多細節他都已經忘記了。
可原來沒有。
宋知說著說著就哭了,在陌生的心理咨詢師面前,他哭得暢快淋漓。
后來, 宋知每個星期去找心理咨詢師做一次咨詢,終于, 他慢慢地感覺到自己有所釋懷。
某一年春節, 他回了國。
他去見了尤小嘉,尤小嘉一臉的欣慰, 說他成熟了。
尤小嘉和陳清焰還在一起,吃完晚飯,陳清焰還開車過來接他。
冬天, 正在飄雪。陳清焰下了車, 撐開一把黑色的傘, 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朝他們走來。
尤小嘉迫不及待地跑上前去, 宋知看著他的笑容,忍不住腹誹, 真不知道這個陳什麼有什麼好的。
尤小嘉和陳清焰一起走到了檐下, 說:「宋知,我們送你回去吧。」
宋知搖了搖頭:「好多年沒回來了, 我想自己走一走。」
他冒著雪回家, 雪落了他滿身,掉在他的呢大衣上, 全化成了冰晶和水。
他一進家門就脫了外套, 看見媽媽坐在沙發上打盹兒。
他這才發現,原來媽媽的頭上已經長出不少白頭發了。
宋知看著看著,忽然鼻酸, 覺得他爸帶給他們的折磨實在已經夠久了。
宋知的媽媽醒了,看見他, 便坐直了一點, 說:「回來了。
」
宋知彎腰抱住了她,顫抖著聲音喊了一聲:「媽。」
媽媽瞬間紅了眼。
也許這就是母子間的默契,他們都沒有說什麼,只是一個擁抱, 卻好像一下子說了很多。
一個懦弱自私的男人,怎麼值得他們傷懷一輩子呢?
都過去吧。
這場雪之后,就都過去吧。
-完-
南方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