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捧出博山爐的時候,說這器物如何如何珍貴,陛下如何如何愛惜,唯恐顯不出自己在御前得臉。
李明珮覺得好笑,也覺納悶,不解沉星為何要把這些話拿到他跟前來說。
就算要陰陽怪氣,也該說給蕭恕那些后宮妃嬪聽去。
等等,蕭恕有妃嬪嗎?
按說十九歲了,該懂的人事和不該懂的,都該懂了。
李明珮先前把玩的孔雀扇還在手邊,他撈起來用它拍蕭恕的臉,后者在他正上方停駐,隨著李明珮動作,乖順低頭。
李明珮對氣味敏感,嗅了嗅鼻子,道:“你自宴上來,怎得沒帶酒氣?”
蕭恕無辜眨眨眼,“不是你說的,酒不是好東西,不讓我沾?”
“我幾時說過這個話?”
“從前。”蕭恕捏住孔雀扇,抽走。
“好吧。”李明珮想不起來,將話頭揭過,另起一個,“和你的臣子商量過要如何處置我了麼?”
蕭恕笑容斂卻,似是想起了什麼不愉快的事情。
“有人勸我把你投入天牢,嚴刑逼供,讓你說出齊國的軍事機密。
“有人說該拿你當籌碼,找你皇兄談判,逼他讓出白水江以南的作為軍事戰略要地的十座城池。
“你怎麼不生氣?”
李明珮道:“你的臣子為你和楚國著想,應當應分,我為何要生氣?”
蕭恕笑道:“我知道,你只恨我一個。”
“看把你高興的,癡呆。”
蕭恕:“……”
蕭恕:“你再多罵罵我,好久沒聽你罵我了。”
李明珮:“……”
他略帶憂愁地心想,怎麼辦,這孩子腦子里的大病又加重了,還能像個正常人一樣,跟他談判嗎?
李明珮道:“不過,你們低估了我,也高看了李明瑄,莫說是我,你就是將他親兒子綁來,他也未必會向你們低頭半寸。
”
“他會,為了你他會,”蕭恕語氣篤定,“別人不知道,但我知道,李明瑄他舍不得你,”說到最后,目光染上一層陰郁,“他喜歡你。”
李明珮一愣,隨后閉了閉眼,掩蓋了眸中迸現的殺意,森然笑道:“是啊,他太喜歡我這個弟弟了。”
“讓人取酒來,你長大了,可以喝酒了,我教你。”
蕭恕:“你有傷在身,不能喝酒。”
“沒有酒我睡不著。”
蕭恕想了想,讓人取一壺果酒。
等酒的間隙,蕭恕問:“此間布置,你可喜歡?”
不等李明珮回答,他已激情回憶起來,“當年你將我撿回去,讓我跟你睡一張床……”
“胡說八道,”李明珮打斷他,“本王最討厭別人上本王的床,當年本王分明只允你睡在地毯上。”
話音落,蕭恕滾在李明珮身側,與他同床而臥。
李明珮瞪著他,他表情又得意又欠揍,當年人小勢弱,如今憑實力上床。
李明珮還沒法趕他。
如今人為刀俎,他為魚肉,論武力他還打不過。
算他守規矩,與李明珮隔著一個人的距離。
李明珮黑著臉,不服氣地道:“并非是本王撿你,是你死皮賴臉,非要跟著本王。”
4
那是十年前。
春天。
聽聞楚國皇族起了內訌,安王弒兄篡位,屠戮楚宮。
闔宮死傷無數,九歲的小太子下落不明。
這一年寒冬,齊國雍都,大雪滿城。
十九歲的永寧王城郊拜佛歸來,坐在豪華的馬車細想
——寺中住持說他睡不著覺,全因殺業太重,損了陰騭,要他日行一善,多積德。
李明珮笑說,可不麼。
弒兄又弒父,更遑論他的出生本就是一樁罪業,這輩子玩完了,該當入阿鼻地獄去洗。
他擁著暖爐,站在禪房的窗前,外頭一叢枯竹風中挺立,細葉壓了積雪,脆弱不堪一折。
“大師,你常說世人生來平等,勸本王潔凈無為。但若有一出生血液里就帶著骯臟,佛祖與上蒼也能一視同仁地善待他嗎?”
住持活活被他問住了。
李明珮轉身對住持笑了。
十九歲的李明珮,殊色絕艷,似妖邪,似神佛,妖媚與莊嚴糅雜,血池里開出的白蓮,美的能要人命,能讓比丘動凡心。
聽說他的母親本就是番邦異族最美麗的公主,由藩王進獻給齊帝,憑借美貌,從美人攀升至貴妃,隆寵不衰。
可惜紅顏薄命,早早離世了。
住持低眉狂念佛號,聽李明珮道:
“想讓我不再造殺業其實也簡單,我把生殺大權握在自己手里就好了。”
馬車驟停,外頭侍衛的叫罵聲一陣高過一陣。xl
李明珮挑簾看去,見一小崽子被人從街中間踢到街旁,單薄襤褸的衣衫不堪蔽體,血漬斑斑。
放在平常,他懶得管,可今天他決定行個善。
他道:“算了,給這孩子點銀錢。”
隨從扔了銀錠在那孩子身上。
馬車接著向前,快到王府,隨從在車外欲言又止,“王爺……”
李明珮疑惑探頭。
那小孩子跟了上來,走不動就爬,身后蜿蜒一條血路,如雪地滲開了紅梅,觸目驚心。
李明珮對上他眼睛,清澈,炙熱,瘋狂,像餓極了的狼。
小孩子被李明珮帶了回去,找了大夫看傷,給他洗了澡換了衣裳,水靈漂亮的孩子,就是不會說話。
大夫說他該是受了創傷,患了失語癥。
他鎮日沉默,由著王府的下人們給他起了個名字,叫“離奴”。
他出現在李明珮每個可能出現的地方。
初時李明珮不覺,他把這孩子帶回來就忘了,忙于積攢罪業,每日醒來,都離地獄更近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