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這一次,潭淅勉沒再拒絕。
進去以后,眼睛逐漸適應昏暗的環境,剛剛沒看清的,現在全看清了。
除了工作臺上的沖洗工具,墻壁間拉了繩,上面掛著很多沖洗出來的照片,新的,陳的。
在這里他看到了小區門口那株玉蘭春天正盛時的樣子,看到了喻呈的父母喻翰景和宋西婧,看到了靈山北路上那個可以論個買的水果攤,棲霞寺曬被子的僧人,還有秦淮河邊拉二胡的盲人。
他甚至看到潭寧栩,看到宋東憑。
他還看到八九年前的自己。
推單車吃辣條的背影,球場上帥氣投籃的瞬間,給潭寧栩講物理題,結果講不通,兩個人下巴枕在手背上放空,還有上課的時候偷睡,被趕出去罰站,站在走廊上書往頭上一蓋繼續睡。
有的角度,當時的潭淅勉或許知情,但更多的是不知情,一些無人在意、習以為常的瞬間被忠實地記錄了。
很神奇,它們發生的時候,他從未察覺到它們的價值,可是等它們成為回憶,由這些瞬間帶來的震撼被無限放大了。或許這就是攝影的意義,但在此之前,潭淅勉沒想過,喻呈為什麼會熱衷攝影,他又用鏡頭留下過什麼,緬懷著什麼。
然而喻呈此刻是遲鈍的,他像考到滿分的小孩,單純地炫耀著。
“很壯觀吧?”
“膠片攝影現在越來越小眾了,但我很喜歡,因為我覺得攝影不光是構圖和按下快門而已,你看用鋇地紙基相紙制作的銀鹽照片,色彩的過渡非常純滑,比數碼相機出的片要更耐看。
”
潭淅勉恍然想起在工作室走廊看到的那副拍攝于泰國的照片,難怪色彩要更圓融一些。
“而且用不同的膠片,搭配沖洗時不同的顯影溫度和時間,會得到非常多的組合,最后成片就像開盲盒,常常會有驚喜,不像數碼相機,最后成片是什麼樣,幾乎毫無懸念。”喻呈一張張欣賞過去,偶爾腳步放緩似乎在回想照片背后的故事,走著走著又突然停下,“比如這張,洗的時候就有點過曝了,但是出來的效果出乎意料,好像把背景光線給升華了,我特別滿意。”
他有點滔滔不絕了,但與此同時,他發現潭淅勉一直在注視著他,大多數人聽到這些都會覺得乏味吧,不出三秒就要轉移注意力去做別的,但潭淅勉在當下竟然真的只看他。
他又激動起來了。
“還有,你有沒有發現我的暗房缺點什麼?”
不等潭淅勉回答,他又自己接下去說:“沒有溫度計。因為我現在已經可以靠手摸來測水溫,誤差大概能控制在±0.5℃以內。是不是很厲害?”
“嗯。是很厲害。”
潭淅勉第一次覺得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可以順勢夸獎他,他太知道怎麼夸別人,明白怎麼叫人高興,他可以說這些照片無與倫比,美輪美奐,是藝術的真實,真實的藝術。但好像又都膚淺了,就像你面對生活,沒辦法簡簡單單評價,說它是美好的,苦難的,說它是毫無意義的,又或是充滿意義的。
過了好一會,潭淅勉才勉強拋出一個話題:“我記得原來你家沒有暗房?”
“我爸媽搬走以后,我自己住,用不著兩個臥室,就把其中一間改成暗房了。
”喻呈回答,“說實話,我在暗房的時間比在客廳和臥室都多。”
說完以后,喻呈忽然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所以你剛剛說,會讓我高興的事,我覺得喝酒不算。”
“那什麼算?”
“拍照片會高興,跟你在一起會高興。”喻呈想了想,“就這兩樣。”
“沒了?”
“沒了。”喻呈說,“睡覺,喝酒,都是得跟你在一起才高興,跟別人就不算。”
“這樣不好,喻呈。”潭淅勉認真地說,“高興的事應該多一點,也應該有比這些更高興的事。”
喻呈的臉上呈現出努力思考的神色,他醉得有點憨,走過來的時候,兩只腳還互相踩了一下,差點絆倒,幾乎是傾到潭淅勉面前。被扶住的瞬間,他好像抵到了潭淅勉的腳,包裹在正裝襪里,而他的襪子是白色的,他們的腳趾疊著腳趾擺在一起。
“潭淅勉。”
“嗯?”
“好像更高興的事也有。”
潭淅勉突然產生某種預感,按理說他應該打斷他,應該關上門走掉,但他突然不想躲了。他站在那里,聽喻呈繼續混亂地敘述。
“以前我做什麼之前總是會先問你,我能不能,可不可以。我可不可以送你,可不可以給我你的電話,我可不可以喜歡你。”
“但你不說話,或者拒絕了,我就很失望。”
“現在我不想問你了,我覺得直接做更開心。”
喻呈眼巴巴盯著他的嘴唇,喉結碾動了一下。
“潭淅勉,隨便你喜不喜歡,我要親你了。”
作者有話說:
寫到這一章,眼睛想尿尿。感覺喻呈是一個很癡的人,做什麼事都是。
第12章 “我沒試過,但你可以”
潭淅勉感受到喻呈推來的力,然后是嘴唇,毫無章法地,甚至撞到他的牙齒。
呼吸像曠野的風,把全世界都吹亂了。
腳步雜沓,背猛地磕到墻壁上,牽動最低處晾照片的繩,暗紅色的光在晃,膠片在晃,世界在晃,人也在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