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頌的手指指著價牌,一路走過去,然后拿起一盒草莓。
十秒后,喻呈喊了停。看相機里留下的畫面,最后停在一張上,遞給程玨看。
畫面里的袁頌沉默灰靄,褪了色的牛仔外套在色彩紛呈的貨品之間顯得格外單調而沉悶,他面無表情地拿起一盒草莓,用的是左手,因為右手已經壞掉了。盒子邊沿翹起的膠條被相機定住時,在空中留下一道動態的殘影。
“是好的。”程玨沉吟了一會,仔細地看,“Pedro右手虎口處有個小痣,特好看,現在右手壞了,等于把美的藏起來了,破壞了,畫面中心只剩下普通笨拙的左手,沒有右手順,動作是有一點別扭的,這個別扭的感覺很好,感覺好遺憾。”
喻呈驚訝于程玨能在這一瞬看出這麼多東西,但想一想,好像自己也有,只是自己在定格一種籠統的感覺,而程玨把這些感覺拆碎了,全說出來了。
然后再拍袁頌和班主任的重逢,也就是和姜潮的初遇。
要出這一張照片對林瀚森來說反而是難的,他得空無一物,又得懵懂初開。
林瀚森體悟了半晌那種對視,其實又沒有真正看見的眼神,但在相機里看起來還是不太聰明的樣子。
“昨天,你不是在樓下嗎?”程玨啟發他,“你在樓下,你問誰是袁頌。”
“嗯。”
“你看到什麼?”
“很多圓腦袋。”
大家哄然大笑。
“后來呢?”
林瀚森撓了一把頭,化妝師見狀渾身難受,立刻跑上來給他重新定了個型。
“后來……馮總給我指了下,我就往上看。”
“對。”程玨拍了下大腿,“就要這個,就要這個往上看但還沒找到的,這個眼神,就要這個過程,懂吧?”
在程玨殷切的目光里,林瀚森回答“懂了”,但臉上還是一副不明白的表情。
各就各位的時候,林瀚森悄聲問離他最近的喻呈:“這是第幾遍了?”
喻呈算了算:“第四版了吧。”
林瀚森捺著嘴角:“拍得我有點想哭。”
喻呈笑了,覺得這小孩挺好玩,自尊心強,有點桀驁的東西在身上,但性格不壞,關鍵是他看得出他有靈氣,這個圈子里不缺好看的,關鍵是得靈,別等我說你怎麼擺你就怎麼擺,擺完了還得問這樣對不對,那樣對不對,就得啪得一下到位,把自己的理解通過肢體和眼神擺出來。
“你行的。”喻呈安慰道。
燈光亮起。
袁頌在往購物車里放草莓的時候,一抬眸,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回憶了一會,才想起這是高中班主任陳玉玲,她一邊和身后的男孩聊天,一邊將蔬菜水果放進擁擠的購物車。
她不怎麼看價牌,把東西放進來的時候甚至是心不在焉的。她更多地去看身后的男孩,不時露出笑容。
很難想象這樣一個母親,面對被霸凌的學生會說出“你得跟他們搞好關系,你反思一下是不是因為自己太孤僻了”這樣的話。
袁頌想。她會不會對她兒子也這樣講呢?大抵是不會的,不然也不會他纏著要吃車厘子,她就給他買,她得說,你反思一下你要的是不是太多了。
不會反思的人,就會無憂無慮。他看著陳玉玲兒子那張看起來干凈又張揚的臉,估計剛上大一,跟所有19歲的男孩一樣,生活里單純得只有學習、游戲與戀愛。他回家恐怕連車厘子都不用自己洗,菜也會因為有母親而自動擺上桌,而自己的媽媽死掉了,就連他要死了,死前最后一頓還得用不甚熟練的左手,自己做給自己吃。
這就是反思的結果。
反思的最后,是自我毀滅。而這世間好的,甜的,酸的,紅的,綠的,都入他們的肚腹。憑什麼。
袁頌不知道自己的注視已經變得尖銳,變成一種令人不適的視線,以至于男孩抬了一下頭,視線飄忽過去,似乎在尋找,又或者只是無意識地想擺脫。
就這麼電光火石的一剎那,他們的視線觸碰了。
而站在姜潮視角里的喻呈,也透過取景器和袁頌對視著。
鏡頭里的他是川流不息里的靜止,是色彩斑斕里的暮色,是虛焦的模糊里不那麼模糊的一個點。眼神就這麼帶過去了,看到了,又好像沒看到,沒有記憶的那種看到。
喻呈覺得額上在出汗,他在等一個時機,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一個讓他覺得不可復現的時機。等待引發焦灼,讓一分一秒都變得漫長,汗水滴下來掛住眼睫,眼眶刺痛,他緩慢地眨了一下眼。恍惚間眼前人又變了,從袁頌變成潭淅勉。
潭淅勉看著他,用袁頌的靈魂看著他,欣羨他敏感多情的部分,琢磨怎麼把他骨子里那點兒干凈的東西抹臟,在說怎麼拉扯這個世界共沉淪。
他特別特別恨,眉心是蹙的,鼻梁邊皺起細小的褶皺,但是又有那麼一點點由于長期凝視帶來的深情感,好特別。
就在這一刻,喻呈手指顫抖地摁動快門。
第21章 “你更喜歡昨天的我”
這種震撼直到吃午飯時,喻呈還沒完全擺脫,腦子里全是剛剛那張照片,想怎麼加濾鏡,怎麼修,又覺得好像不用修,連頭發絲都足夠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