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過工,有媽媽帶著小孩來他的店里吃白食,被發現就躺到地上,說自己一無所有,他見怪不怪,沒那麼多過剩同情心,面無表情撥打報警電話;也有醉鬼,端起椅子往他頭上招呼,他砸碎啤酒瓶掄過去。
他早就不是喻呈八年前喜歡的那個潭淅勉。喻呈一無所知,但他自己很清楚。他多俗啊,他為了點工傷賠償跟東家耗了三個月,跟插隊的人動手,就好像他無法接受自己多等三分鐘。他斤斤計較,玩世不恭,是他的就是他的,不是他的,他也不要。
他俗到坐在座椅上,聽到“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這樣的句子,腦子里還在放空,接收不到意思,冷氣開得不足,空氣很不好,有人好像在嗑瓜子,牙齒不斷發出令人煩躁的聲音。也看到“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奉詔入宮的楊玉環,金尊玉貴,冊封大典上,花瓣飛揚,云蒸霞蔚,氣象萬千。
大唐盛世。
這個女人好像被歷史隱去了。好像看不清臉,看到的只有這大唐盛世。
在這樣的盛世,她怎麼能不笑呢,她得笑,她得舞翩翩,語切切。她得“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
驪宮高處入青云,玉樓宴罷醉和春,胡旋舞,馬上風,醉臥牡丹林,華清啖荔枝,云鬢花顏金步搖,太白也要費詞墨。
后來呢。
后來她死了。你看她在天上,唐明皇在地上。她的霓裳羽衣、廣袖飄帶,蕩啊蕩,唐明皇牽不到她的衣角。
他好癡情。
癡情嗎?
可是是他賜死的她。
白居易怎麼說?
他說他“君王掩面救不得”。
可笑可笑。
可不是說“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他們哭的是楊玉環,還是自己的盛世?
所以他們愛過嗎?
她本是壽王妃。一個是公公,一個是兒媳,一個55,一個21。愛過嗎?
但是旁邊有人開始小聲抽泣。
原來騙局到極致,也會很傷情。就當他們愛過吧。
潭淅勉突然想,就當他們愛過——就當袁頌愛過姜潮,潭淅勉愛過喻呈,就當自己是白居易,在寫一個騙局,寫一出“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得到了答案,潭淅勉又高興起來了。
“謝幕了。”
他聽到喻呈這樣說,像魔術師的一個響指,話音落后,全場的燈倏然亮起。
喻呈的臉轉過來,這時候看出他眼眶也是紅的,好像今夜這場戀愛也即將跟著這個故事一起唏噓落幕。
潭淅勉笑了:“這個你也哭。”
“好像也沒想哭,其實我知道,這個故事里自始至終癡的人是白居易,不是唐玄宗,但是那個音樂一起來,就震得我鼻子酸。”喻呈說。
掌聲轟鳴,他們嘴貼著耳講小話,然后在涌出劇院的人潮里,潭淅勉拉住他的手。
這大概是一種明明微小如塵埃,聚光燈偏偏打在自己身上的感覺。喻呈猜想自己很可能再也沒法忘記和潭淅勉談戀愛的感覺了。
外面不知何時下起小雨,喻呈獨自去洗手間,回來時看到人群散盡了,只有潭淅勉蹲在串著燈的臺階上,一只手吊兒郎當地抽煙,另一只手姿勢古怪地舉著片芭蕉葉子。等走近了才看清,葉片底下庇著一只小三花,臥在那睡覺。
喻呈哭笑不得:“這麼小的雨,還要遮啊。”
“明天就末日了啊。”潭淅勉漫不經心地說。
喻呈沒理解:“末日怎麼了呢?”
“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他把煙碾了,然后專心致志將那枝芭蕉葉插進石階的縫隙里,固定住,“我拯救不了世界,但可以給小貓擋雨。”
喻呈好像又在他身上看到一直以來很吸引他的東西,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話,大概是一種關懷一切的天真。但與此同時,喻呈又難以平衡,覺得他愛世人,怎麼就不愛自己。
“我記得有一次我在雨里等了你一個小時。”喻呈說。
潭淅勉有些意外,他想不起來:“什麼時候?”
“你出國前,我去你學校宿舍樓下等你,給你發了消息,你不回我,也不來。”
還是模糊的,但無所謂。該拒絕已經拒絕過,那時候見或者不見,又怎麼樣,他不見他的理由有千千萬萬個,見他的理由卻沒有。潭淅勉笑笑:“你等我的時候是不是特討厭我?特生氣?”
理應如此。可喻呈回憶著,卻回憶不出其他情緒,他緩慢地搖了搖頭:“好像沒有。”
“那你當時在想什麼?”
“我好像就是想見你。一直在想,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你。”
“……”
潭淅勉又覺得這個人腦子里大約還有那年淋雨進的水。他結束這個話題,心煩意亂地站起來,看了看表:“還有兩個小時,想去哪里啊,男朋友?”
他以為喻呈會想回去做點什麼,男朋友嘛,不就是約會親嘴上床。就這一晚上,什麼都得做吧。結果喻呈興奮地說:“要不要去海邊?”
想法有點野啊。潭淅勉想。這人對海邊是不是有什麼執念。
又看到人背的包鼓鼓的,想里面是不是有套也有油。再加點氛圍吧,怕這人放不開,潭淅勉甚至順路進便利店買了兩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