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舊的木質吧臺,一列列棕色的酒,啤的洋的什麼都有,一個寸頭在里側擦玻璃杯,手腕刺了一道紋身,好像是蛇。喻呈察覺到危險信號,不知道該不該進。
砰——
一聲沉悶的碰撞聲驚得喻呈倒退了一步。
右邊的臺球桌,有人恰好側身,把正在持桿打球的人讓出來了。是穿一件黑色衛衣的潭淅勉,脖頸上多了條銀鏈子,袖口幾乎卷到最上面,露出完整的結實的大臂。耳釘在燈球下十分刺目,像爆裂的閃電,劃亮喻呈的眼眸。
潭淅勉從臺球桌上支起上半身,給臺球桿頭打了一下巧粉,再次伏低,測線,眼神凝聚,像擦出火星的火石。
砰——
又進一個。
這人聰明。
“會”到“很會”之間的距離無非是這個人愿不愿意用心而已。
周遭瞬間騰起鼓掌叫好聲,把喻呈的喊聲完全淹沒了。
“潭淅勉。”
細弱到幾不可聞。
他走近幾步,從厚重的圍巾里將嘴巴完全露出來,深吸一口氣,試圖放大音量。可猝不及防,剛剛的歡呼聲倏地靜了,這一聲驟然響徹舞廳。
“潭淅勉!”
潭淅勉站直了尋找聲源,身邊黃頭發的男人吹了聲口哨,攬住他的脖頸,撞他的肩膀,表情微妙,像嘲弄他有小媳婦找似的那種眼神。
喻呈渾身不自在,臉上發燙,又覺得眼前兩人親密地刺眼,他憑什麼不能來找他。他三歲就認識他,你認識他多久?
“潭淅勉,你過來一下。”他于是再一次重申。
話一出口更像小媳婦了。只好再梗著脖頸解釋:“我替我爸帶句話。”
到這里虧心,眼神閃躲,因為說了謊。
話帶沒帶到,騙一句就過去了,等潭淅勉回仙林佳苑再找他也行,大不了就說真找不著人,這人不想好了,不想學了,管不了。
不做這件事的理由有千千萬萬個,可他就是想來看看潭淅勉到底不上學在干嘛。
現在知道了,跟一幫混混在一起打臺球。喝沒喝酒?不知道。抽沒抽煙?不知道。壞了多少?不知道。
喻呈心里又氣又難受。眼瞧著潭淅勉對他笑了一下,隨意把桿拋給別人,走向吧臺。也就幾日不見,感覺這人又高了,好像瞬間長大,沒以生理年齡為界限,一下跨過了成年那道坎,身上有點兒捉摸不透的東西初露端倪,連笑都跟以前不對味。
這個完全不對味的人問他:“喝什麼?我請。”
“我不喝。”喻呈斷然拒絕,表情像是立刻與他劃清界限。
潭淅勉沒介意,臉上的笑意擴大,順手牽起一瓶北冰洋,沒找著起子,用牙咬開遞過去。
兩個人在舞廳邊的長椅上坐下,潭淅勉問:“說吧,什麼話?”
北冰洋里的氣泡破開發出細碎的聲響,大冷天玻璃瓶還是冰,從右手換到左手。時間差不多,舞廳開始放音樂,好像是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
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有男女摟抱著進舞池,臉貼著臉依偎著舞動,耳鬢廝磨講小話。
喻呈扭頭看他,不得已提高音量:“我爸讓你中午還是去我那吃飯。”
“就這個?”
“就……這個。”
潭淅勉失笑,靠到后面的墻上去:“這話還用得著跑到這兒說。”
可喻呈執意望著他,要答案。
看在這段時間這人小心翼翼,沒怎麼找他麻煩的份上,他還是給予了些耐心。
“不去。謝謝老頭。但不去。”
喻呈默了一瞬,心里也明白根本不是去不去自己家里吃飯的事兒:“你怎麼不穿校服?”
潭淅勉又笑了,覺得他有點好玩:“我不去學校,干嘛要穿校服?”
沒等喻呈說話,他又自己續上:“你不會又要問我為什麼不去學校吧?”
“因為我不想考大學,覺得無所謂,跟你不一樣。知道了吧?”
喻呈其實來之前就知道會遭遇什麼,可當這些話砸到他臉上,他還是不可思議地瞪大了雙眼:“潭淅勉,你上一次能考進前十,如果你保持住的話……”
“我沒想保持住。”潭淅勉冷聲打斷了他。
“如果我之前還是為了有人會有那麼一點期待的話。現在沒人再對我抱有期待了,我覺得挺好,很自由……”
“可我會期待。”喻呈忍不住脫口而出。
潭淅勉看著他從瞬間的失態到強裝鎮靜,眼珠錯動,最后對視。兩秒后,他笑得偏過頭去,罵道:“神經病。”
“喻呈,你今天是不是故意來膈應我的?我玩兒呢,你喊我去念書,我擱這打球呢,你問我為什麼不穿校服,我說我自由自在,你非說你用期待綁著我,別太好笑了。”
說這話的時候,潭淅勉離他很近,影子將他整個人罩住了,幾乎嗅得到鼻息,像要接吻。
怎麼會想到接吻。古怪。
眼神在他的嘴唇上跳。女生離得再近他都不會這麼想。只有潭淅勉。
這人就這樣戲謔地審視他,拷問他,瞳仁很黑,眼神很沉,想在喻呈臉上看到繃不住的表情。
可是喻呈沒動,沒躲,沒動搖。
他的心臟撲通撲通跳,呼吸不過來,但他沒動搖。
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說。大多數時候,他這個發小惹人心煩,討厭,冤家路窄,水火不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