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臉上愈是嫌惡,就愈讓喻呈憤怒。
潭淅勉的話在耳邊繞。
“這事你敢和你爸講嗎?你敢嗎?”
這一刻他發現他沒什麼不敢。他之前光知道這事不可告人,現在想來只是別人的壁壘,是別人不理解,看不透,不是自己的。而對他來說只是一段感情而已,如果他18歲,和家里說,自己喜歡的是同年級的一個女生,會怎麼樣?不會怎麼樣。宋西婧大約會講,好好對人家女孩,要發乎情止于禮,要感嘆兒子長大了,懂感情了,那為什麼換了男生不可以?
是哪里不可以?
他倏地站起來。
宋西婧厲聲阻止:“喻呈!”
沒用。沒辦法。
喻呈說:“爸,是我,我喜歡潭淅勉。”
話音未落,一巴掌啪得甩到臉上來,快得像閃電,眼前立刻失明了一瞬。喻呈被扇得臉重重偏過去,又回過來,愈加用力地盯著喻翰景。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鬼話?”
話音未落,就被喻呈再次打斷。
“我喜歡男的。”
這回被扯住衣領拽到近前來,茶杯在地上四分五裂,手再次抬起,喻呈沒躲,梗著脖子,又接了一巴掌。
宋西婧開始哭。
喻翰景漲紅著臉,這兩巴掌都鉚足了勁,也沒能把那兩句話扇回去。
是,時代變了,開放了,是有很多人喜歡同性,但旁人心里怎麼想,嘴上怎麼說,那些污言穢語戳別人的脊梁骨時,他當然也會輕飄飄講一句應當尊重,可這些話落到他兒子的頭上,千斤萬斤重,壓得人喘不過氣,直不起腰,他也就幾十年好活,他護不住他的。
喻翰景氣喘吁吁,踩著滿地茶水,好像呼吸不上來。
“我看你是昏了頭!”
喻呈眼底蓄著淚,臉頰腫脹,看不清人,只想宣泄:“我不懂,喜歡誰這件事很丟臉嗎?”
喻翰景根本聽不見他說話:“喜歡男的?喜歡潭……”
他說不出這個自己看著他長大念了十幾年的名字。
“你要我怎麼對安林交代?怎麼和你常阿姨交代?”喻翰景氣得發抖,“你好好反省,什麼時候不說這種混賬話了再出來!”
房門被砰得一聲甩上。爭吵轉移到客廳,吵架的人變成宋西婧和喻翰景。
互相責備也好,教育的尺度不同也好,總之吵架聲傳到樓下只剩下了個別關鍵詞。
什麼“大逆不道”“恬不知恥”。
喻翰景也逗,罵人一股儒者風,像開成語大會。最后一句好像是“這個孩子算是廢了”。
潭寧栩從自己的屋子里抻頭問他:“樓上什麼事啊?”
潭淅勉低頭打游戲:“誰知道。”
然后天陰下來。
在家里聽得煩,潭淅勉跑到對面小賣部逛,不知道買什麼,最后買了煙和打火機。也是第一次買,不知道什麼是貴的什麼是好的,也不知道什麼好抽,看到架子上最熟悉的。
“一盒南京。”他說。
然后他就蹲在樓下面抽,地上開始見雨點,就著泥腥氣吸進去第一口,咳得肺里辛辣,咳嗽的時候樓上的動靜就聽不見了,只聽到肺里空曠的皺縮,這讓他覺得好一些。
在這種頭暈目眩里,潭淅勉開始記起一些他以為早就被遺忘的事。
大概是在初二的時候吧,因為太過難以管教,潭安林和常苒把他送到棲霞寺待過一段時間,類似那種暑期夏令營,吃吃苦,靜靜心,跟著師父練練功。
他記得當時睡在他旁邊的是一個高中男生,按理說應該要高考了,別人都在上英語班數學班,他卻被家長送到這里來了。
他覺得很奇怪,那個高中生很小聲地跟他講,他是因為喜歡男生才被送過來的。
他說這話的時候燈已經熄了,他躺在地鋪上看著天花板,面無表情,房間里沒空調,極度悶熱,月光把他的臉照得熾白。
潭淅勉覺得出了一身汗:“來了這以后就不喜歡了嗎?”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懂不懂?”他看到潭淅勉搖了搖頭,又問,“看到殿里那些神佛了?”
“嗯。”
“他們會把人的邪念啊嗚一口吃掉。”
潭淅勉跟著瑟縮了一下。
“哈哈,騙你的啦。”高中生笑著說,肩膀一聳一聳的,“我爸媽只是想把我多關一會。等我喜歡的人出國念書了,他們就覺得我不會喜歡男生了。”
“管用嗎?”
“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知道,這個事情跟戒什麼東西不一樣,你們這個年紀玩什麼,溜溜球?四驅車?反正就是跟戒這些不一樣。你不玩這個還可以玩別的,也許有一天就不想玩了,玩膩了,就念書去了。但喜歡什麼性別的人,是因為你就是這樣的人。變不回去的。”
潭淅勉覺得很難理解,聽上去就是一件很不好的事,并且沒有辦法治療,有點像癌癥。可是他又覺得這個哥哥不壞,昨天還幫他抄了一遍經,不應該就這麼死了。
他緊張兮兮地問:“那你怎麼辦?”
“怎麼辦?”高中生眨了眨眼,“睡醒了,就去扎馬步,扎完馬步再抄經書,抄完一百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如果還喜歡就裝作不喜歡,先出去,然后再追。
”
這段記憶大概在他心底留下同性戀是不被允許的初印象,但除此之外便很快丟在腦后,畢竟那時候他對隔壁班一個轉學來的女孩頗有好感,也篤定自己一輩子都不會遇到這種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