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更想不到的是,她野火燒不盡的一顆心,宋東憑竟舍得用自己的死來殺。
她在死生面前落了敗,她不再愛,不敢愛,她現在只想人活著回來。
倘若人能回來,她想她可以喊他小舅舅,多少聲都可以。
宋東憑下葬時,她沒去送,人在她腦里還鮮活著,見不到碑,就當他還在某地追鴨趕雞,只是再不相見。
她坐在桌前看書,紙頁上的字依次掉進眼睛里,卻沒能拼湊出意思。身后室友從床上爬下來,床架吱呀晃動了幾聲,腳落地,然后問她去不去吃飯。
她笑答,不去。
門關上,就剩她一人。目光又落回紙上。
“潭寧栩。”
倏地發覺有人在喚她。輕而渺,小心翼翼。類似午休時她去宋東憑辦公室看書,看到困倦而后睡著,流口水,上課前再被輕笑著叫醒。
“沒大沒小。”
又是宋東憑的語氣。他慣常這樣責備她的直呼其名。
潭寧栩霍然起身,神經質似地四顧,可屋里空空蕩蕩,除了滿書架的書籍作陪。放眼一望,多是從宋東憑那順手牽羊,有借無還的。
昨天路過主樓610,辦公室門口的名牌撤下來了,不出一個月大概要換新人進。除了這些書,宋東憑沒留什麼影子。這感覺讓潭寧栩發狂。
之后好像就斷片,等她再回過神來,看到暮色濃稠,燈未開,面前滿桌散亂的稿紙,字跡潦草,狀若瘋癲,上面盡是她反復臨摹手中這本書的扉頁上,宋東憑給題的字。
“會意不求多。
——贈潭寧栩。”
起初還分得清幻覺與現實,但幻覺實在太好,漸漸失去抵抗。清醒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少,不清楚的時候也不盡然在寫字。
后來變成一些不知如何形成的奇形怪狀的傷口,再后來,需要別人同她講她才知道,她從消防通道跑到樓頂去了。
這種情況愈演愈烈,于是由輔導員告知家長,再由醫生給出診斷。
重度抑郁。雙向情感障礙。
每個詞都陌生。常苒不知道問題出在哪,直到一次慘烈割腕后,潭淅勉代替潭寧栩,同絕望的母親坦白。
自那以后,常苒再看不得宋西婧的眼,覺得虧欠。到深圳去,是帶潭寧栩去看病,卻也是逃避之舉,否則怎麼和喻家坐在一起佯裝其樂融融地過年。
縱然她心里清楚這事怨不得誰,可愧疚就愧疚在她知情,而宋西婧仍蒙在鼓里——她到現在都不知道宋東憑去安徽,一半是為了學術,另一半則是為了斷絕一個女孩不合時宜的愛。
怎麼說。沒法說。說不出口。
常苒一次又一次看著發作的女兒被束縛帶綁定在床上,便盆被隨便塞在床下,做MECT,有時候會失去做過什麼的記憶,她認不出自己,只是嚎啕著,滾落淚珠,然后毫無尊嚴地被人掐著手臂注入安定,瞪著無神的雙眼陷入無盡的空洞里去。
這一刻,她近乎麻木。她既不想求誰的諒解,也不想獲誰的安慰。
2013年春,常苒久居深圳,和喻家淡了聯系。再后來,就是喻呈聽到潭淅勉要出國的消息。
消息來源仍是趙逾磊。
可這人消息向來半真半假,算不得數,喻呈不信。
“是真的。據說托福都考完了,學校也申請好了,好像這幾天就走。”
喻呈恍然想起過年時,潭淅勉說他留校念書,恐怕真是為了出國。
但為什麼。
“好像是覺得聯大實在學不到什麼,想出去看看。”趙逾磊說罷自己也笑了,“是有點不可思議哈,這人突然上進起來了。”
喻呈不答,手指在手機上點。刪刪改改,最后只發了四字。
“你要出國?”
潭淅勉又不理人。
急于得到回復,喻呈從書店的臺階上站起來又發了一句:“當面說。我去你宿舍樓下等你。”
出書店時,外面下小雨。出門時沒帶傘,也沒預想會去太遠。潭淅勉是變數。
站在公交車上看到玻璃上的雨點從細小漸漸變成汩汩的水流,窗外景觀模糊不堪,流淌成蜿蜒的一灘。
堵車,到十字路口,司機不耐煩地鳴喇叭。有人被踩到腳,在車里對罵。地板潮濕,帶雨的傘在手臂和腿上摩擦,惹人不快。
喻呈心煩意亂,終于熬到聯大站,車門打開前,他看一眼手機,仍無回復。他深吸一口氣,沖進雨幕里。
潭淅勉的宿舍他沒去過,但早在別人那不顯山不露水地打聽過樓號。路不熟,又逢大雨,眼鏡上墮滿雨水,看不清路,還捉不到路人問,等找到費了不少周折,渾身都濕透了。
到屋檐下躲著,再看手機,還是沒有。
大雨、晚高峰的公交,一路上層層疊疊的障礙跨過,讓他此時明確,見到這個人的心情有多堅決。
他又發一次,帶哀求,反正恐怕是最后一次,他可以不端架子:“潭淅勉,別不理我。”
短短半小時內,第三次震動。潭淅勉再次低頭看手機。
對話框上方的名字,盯得久了好像漸漸不是“喻呈”二字,而是“后患”。
答了一句就有第二句。
去哪,什麼時候回,幾點的飛機,我可不可以送。
沒完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