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星橋用了七年時間一刀一刀割下自己的血肉,成為凌遲自己的劊子手,又把那些血浸在仇恨的土壤里,生根發芽腐蝕他自己。
宴舟一死了之,不欠任何人的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卻把許星橋拋在了無人之地,代替當初所有死去的人活著。
活著的人才最痛苦。
宴舟終于明白自己錯的徹底。
羅晟這些年皇帝做的并不得民心,不過他本來也就不在乎螻蟻的死活。他不知道出于什麼原因,這些年竟然沒有殺死太子和當年的皇后。許星橋攻城的那天,他沒有跟落荒而逃的舊部一起跑路,而是讓人帶著早已沒了雙腿的太子一起站到城樓頂上。
戰火在他腳下,許星橋率領的十萬大軍壓在陣前,羅晟都不放在眼里。
他瘋得徹底,不在乎許星橋跟他提出的放人條件,只死死地掐著太子的脖子,笑的瘋狂:“我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不過這七年囚禁你的日子,我覺得值。可我不想只有我死,我想拉著你的好弟弟陪葬。你說我拿你和皇后的命讓他自刎于陣前,他會答應嗎?我覺得會哈哈哈哈哈......”
“他會,但你知道我不會答應,我夠對不起他的了。”
宮人們早就四處逃竄,侍衛們人心惶惶都站的很遠,一時間城樓上只有太子和羅晟挨在一處。沒人知道斷腿的人該怎麼站起來,也沒人知道那位前朝太子究竟是懷著怎樣堅韌的心性在這些年茍活。等到眾人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抱著羅晟從城樓一躍而下。
這世上應該只有羅晟和宴舟知道他最后散在風里的那句話是什麼。
他說:
“我陪你死吧。我弟弟太苦了,最后一次,我不能再護不住他了。”
而城樓下,許大人七年來冷心冷意的面具第一次有了撕裂。宴舟看著許星橋摔落下馬,跪在城樓下,喊叫的嘶聲力竭:“哥——!”
他知道,許星橋又死了一次。
就像這七年里每一次溺在水里死在他面前一樣。
天下萬民江山社稷壓在身上,他的愛人連生死都不能自己決定。
那之后,宴舟又看著許星橋扶持當年的九皇子羅驅登上皇位,看著他整理朝政,在一遍遍的勾心斗角間平衡朝內的關系。后來羅驅加冠能自己穩住朝綱,許星橋又拿起纓槍四處征戰,扛起羅國幾十年的太平。
后來的后來,許星橋力衰而竭,倒在床上奄奄一息朝羅驅交代后事。他說不要讓史書記載他的功績,不要讓后人叫他將軍,他配不上。
他不要名垂千古,不要后人稱贊,也不要誰記得他。
他只想無名無姓地葬在北城邊上。
這樣,等到再一次下雪的時候,他就可以眺望而看。
看看北城邊還有沒有為他烤地瓜的阿婆,有沒有生死相隨的兄弟,有沒有一個人踏馬而來,對他說:
“下雪了,我都等你好久了。”
那是他可望而不可即,將落未落的人間。
“羅驅,天子監說你喜繪畫,你幫我畫幅畫吧。”
羅驅,當年的九皇子,許星橋舍命相護一手帶大的皇帝,跪在病床前,看著許星橋的生命飛速流逝,奔潰地哽咽:“畫什麼?”
“這些年我總是做夢,夢見看不到頭的荒漠里,有個人騎著紅棕烈馬朝我奔來,他說,攢夠了萬兩黃金就來娶我。”
“你幫我把他的樣子畫下來,我想再見他一面,一面就夠......”許星橋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人生的一切走馬燈一樣在他眼前飛速閃過,他笑起來,好像終于得到了解脫,呢喃了幾句,松開了手,再不會睜眼了。
宴舟就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
他聽見許星橋閉眼前的最后一句話:
“宴舟,我來嫁你了。”
宴舟痛徹心扉。
已經死了變成鬼的他跪在神殿里,長叩不起,求神明給他再見許星橋一次的機會,給他的愛人下輩子能做自己的機會。他愿意付出所有,付出靈魂和生命,只要能和許星橋再見一面,再擁抱一次,告訴他的愛人:
“對不起,我來晚了。”
第八十一天,神明回應了他。
神問他愿不愿意付出一千年的時間為代價,不入輪回,不能轉世,直到這世上所有的人都忘記他,他只能懷著千年的回憶在痛苦和孤獨中失去五感,直到他自己也忘記他自己是誰,來換一個再次見面的機會?
宴舟沒有絲毫猶豫地點了頭。
他不想輪回,也不想轉世。
因為他始終記得,他答應了一個人,要帶著萬兩黃金來娶他。
他不能食言。
于是神說:“睡吧。”
“忘記所有的一切,承受千百年的孤獨,等到渾噩散盡,有人從霧中走來,喚醒你。”
“那便是再見之際。”
神從不會失約。
一千年光陰逝去,直到那一天,世界金價噔地一響,萬兩黃金的價格創了歷史新高。
世界的某個角落,莫名其妙得到千萬工資的許星橋慢悠悠地打著哈欠出現在了墓園的一角。
記憶在輪回里經過了孟婆湯的洗滌,早已記不清一千年前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