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敬畏又厭棄他狠辣的手段。
周故棠的名聲,壞得不能再壞了。
但他救了我的命。
我垂眼看自己的手,掌心好像還在發燙,不明白當時我哪里來的勇氣,攥住了他的衣擺。
我大病初愈,卻被父親叫去了前廳,上回去還是在崔家來人退婚的時候,這回卻不同,廳里堆滿了聘禮,箱子上都有周府的印記。掀開蓋子,滿堂華光。
媒婆早已離去,父親陰沉著一張臉坐在上首。
我剛進去,就有茶盞向我砸來,在我身側不足一寸的地方碎開。
「你怎麼敢勾搭周故棠,他心狠手辣、政敵無數,你是想害死我們全家嗎?」
「先被退婚、后私相授受,我清明一世,怎麼會教養出你這樣的女兒?」
「等會他會來府上,你自己親口和他回絕了這門親事。」
裙擺被茶水濡濕。
我輕聲道:「敢問父親,我該怎麼回絕周故棠?」
坐在旁邊的繼母接過了話頭,她原先不過是妾室,生生熬死了我母親才被扶正,往后十年,她生有一兒一女,過得無比順意。
只有我記得,我母親死前都未閉上的眼睛。
她柔善笑道:「這好辦。我娘家有個侄兒,為人正直,且不嫌棄退婚女子,等周監察使來了,你就和他說,你已和我的侄兒定下了親事,不失為一條出路。」
我身旁的婢女不可置信地抬起頭。
府上無人不知,主母娘家侄兒,已經年過三十,奇丑無比。
這樣的人,怎麼能配得上江府嫡出的大小姐。
父親默許,并未出聲。
荒謬之中,我竟然有一絲出奇的平靜。
只是在想。
十多年來,我從未忤逆過父親,忍受繼母的苛責,孝悌之名遠揚,究竟是哪一步做錯了。
我要落到如此境地。
6
但情況和所有人想的不同。
父親有拒親的意思,周故棠知道,所以他帶了一件禮物。
聽前廳侍奉的人說,周故棠當時慢條斯理地笑,當著我父親和繼母的面打開禮物。
赫然是一截繼母侄兒血淋淋的舌頭,他說:
「這人居然敢大聲宣揚,他要娶江家的大小姐江照雪,何等荒唐。」
「誹謗譏鬧,按大魏律法,可處割舌之刑。」
「江照雪是我周故棠未過門的妻子,誰動她,就是和我過不去。江太傅,你說呢?」
縱使父親官海沉浮多年,也未曾見這樣血腥直白手段。
繼母當場暈倒,醒來后嘔吐不止。
周故棠從前廳離開后,來找了我。
我正在做畫,長絹在書案上鋪展開來,周故棠立于窗下,輕描淡寫地將一枚簪子放在案桌上。
珠花翠羽,這樣的簪子,上回見到還是在宮宴時,貴妃娘娘簪在頭上的,來自南國的進貢。
極其珍貴。
我抿著唇,躊躇很久。握筆的手緊了又松。
我認真地看向周故棠:
「我被退過婚。」
這樣簡單的五個字,卻哽澀在我的喉頭。我一生小心翼翼,只有這樣一個過錯,卻足以致命,足以讓我從此抬不起頭。
周故棠倒笑了,目光沉沉:「所以呢?」
「但我只被退過婚。」我深吸了口氣,盡量平穩,「我是女學中十年來最優秀的學生,我替貴妃娘娘操辦過宮宴,行事向來妥帖,內宅之事不需要你再操心。我會是一個很好的妻子。」
娶我,并不是一個很壞的主意。
所以,周故棠,能不能別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
周故棠湊近了一點。
我的心頃刻之間都懸起來,光落在他臉上,譬如碎金。
他將那枚簪子插進我的發鬢里,擦去我滾落腮邊的淚珠:
「我知道你是上京里頂頂好的姑娘,有我周故棠在一日,你就會過著頂頂好的日子。」
周故棠低聲哄道:
「所以,別哭了。」
7
正如沒人想到我會被崔家退婚一樣。
也沒人想過,我作為江家最出色的嫡長女,卻與有朝廷鷹犬之名的周故棠會訂下姻親。
但事實就是如此。
在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父親和繼母都要避著我走。
像是不愿回憶那日見到的血腥場面。
唯有從小帶我的嬤嬤擔憂道:「周監察使手段狠厲,讓人害怕,若是你嫁過去,待你不好怎麼辦?」
我想了想:「不會的。」
嬤嬤對我的斬釘截鐵感到詫異,其實我只是覺得,周故棠和他們說的都不一樣。
他沒讓我病死在雪里。
我相信他是個信守承諾的人。
至少,我愿意相信。
8
才剛定親,周故棠就將他所有的田契商鋪都交由我打理,言之鑿鑿道:「反正遲早要接手的。」
還順手拿走了我案桌上的一幅洗兵圖。
我又氣又想笑。
我和崔昭自幼訂親,其中見面不過三五年一次,就算見了面,也生疏得難講上話,還沒見過周故棠這麼不見外的人。
上元節我出街的時候,才知道,我被拿走的那幅畫,被周故棠拿走做了什麼。
賣畫的承德樓,向來只接待王孫公子,卻會在上元節這日義賣女學中人的字畫。
凡義賣所得,都會統統捐出作為西北兵餉。
對女子來說,這是一個揚名聲的機會。
從十二歲開始,我的畫每每上元節呈現在承德樓,就會被競搶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