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停駐在路邊,他呼嘯而過,未曾側首,未曾回頭。
就像很久從前,我們是素不相識的過路人一般。
周故棠又瘦了。
聽他們說,是一起很大的案子,他不日就會離京,不知歸期何期。
我想,無論怎麼樣,他臨行前,我都要見上他一面的。但我才發覺,其實我和周故棠之間的聯絡少得可憐。
也許是他太忙了,傳信的侍女怎麼也等不到回音。
我只好起早,在他的府衙外等他。
春末清晨,天剛蒙蒙亮,隱約籠著寒氣。等了小半個時辰,才見到他出來。
周故棠原先人稱笑面修羅,但近來臉上總是沉著寒霜。這日,正是他預備下江南查案的時候。
「周故棠。」
他翻身上馬的動作一頓,驀的看過來。
穿過渺然的霧色、寂寥的清晨,一眼就看到了我。
我從馬車上去拿我為他準備好的行囊,再回過頭時,正看見周故棠向我大步走來的模樣。
他很少在我面前走路。
周故棠少時染病,然而門庭衰落,錯請庸醫,最終左腳落下隱疾,走路時并不好看。
但他現在在朝我堅定地走過來。
我忍住眼淚,輕聲道:
「周故棠,記得給我帶江南初夏的荷花啊。」
「我等你回來,早點回來。」
19
周故棠一去江南,風波眾多。
但他寫信和我說,總體還算順利,應當能趕上我的女學結業禮。
我就這麼期盼著。
直到有一日,我心里突然輾轉難平、胸悶難耐。
不久就傳來消息,周故棠北上的船只遭遇水匪,傾覆長江之中,再找不到蹤跡。
周故棠在上京的親信,給我送來一紙他早已寫下的書信。
被稱為朝廷鷹犬的周故棠,寫下的字卻風骨卓越、力透紙背。
他說:
「人生在世,事事未必圓滿。我日日刀口舐血為生,早料到有朝一日身死。我名下基業、親信盡數交由你,婚書退你,不必為我守節,盼你尋得如意郎君,余生再無遺憾。」
這樣幾行字,不知想過多少次才落筆。
燭淚都燃落在上面。
為我在上京重新揚名,要我練馬得長公主青眼,留下基業做我后半生保障。
周故棠早就為我想好了諸般退路。
親信道:「不知小姐可還記得,當初天門山下,公子因跛腳受同窗推搡欺辱,您恰好路過,對公子說的話。」
「您說,人生在世,事事未必圓滿,哪怕跛腳,站起身來,也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郎。這句話,撐起了公子往后十年的脊梁。」
窗外開始下驟大的春雨,濺進來,我才發覺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盼我尋得如意郎君、順遂一生。
可是。
周故棠,那你呢?
你怎麼辦?
20
女學結業禮上,我跳了一支祈福舞。
連皇后娘娘都親自贊過,讓我好好準備,年末祭祀大典時再跳一次。
周故棠已死的消息滿城風雨。
因為皇后、長公主的嘉獎,就算這次的姻緣又黃了,還是有數不勝數的媒婆上門,差點沒把江家的門檻給踩平。
甚至崔家還來了人。
為崔昭求娶我。這回光來說媒的就是國公府老太君,身份十分重,父親嘴角笑得就沒下來過。
但我給拒了。
我正從府里出來,就被崔昭給叫住,等到秋日里,他就要去西北了。
一如他曾經所期望,無拘無束。
我早就聽聞了消息,淺作一禮:「愿君馳騁西北,前程扶搖直上。
」
崔昭卻看著我,說:「為何拒婚?」
哪怕前面崔家有千般不是,可清河崔氏的姻緣,不管在什麼時候都是上上佳的。
「我在等他。」我心間翻騰千百情愫,唯有一絲酸澀泄出,「我怕他回來,看見我訂親會難過。」
周故棠,并不是一個大方的人。
我還想再等等他。
我就要轉身離去,卻聽見崔昭嘶啞的聲音,他道:「并非不喜。」
清瘦的青年就站在那里,頭一回如此清晰明白,什麼叫做后悔莫及。
酸澀悔恨如藤蔓般瘋長。
崔昭啞澀道:「襁褓之約,并非我愿。」他攏在袖子中的手都在顫抖,聲音嘶啞,「可你這樣的女子,乃是我心中真正所喜。」
他有過機會迎娶意中人的。
可他一意孤行。
他未曾了解過我,就已先下判定。
從此往后,崔昭會在西北每個大風獵獵的夜里,都想起來,上京有個曾為他日日練馬的閨閣姑娘。
他沒能娶到她,是一生過錯。
21
我要去敲的是登聞鼓。
有冤者鳴之,百姓圍觀,上達天聽。
我要狀告當朝江太傅和他的繼室,意圖謀殺被退婚的長女。
我體質再差,原本也不應該在幾日之內就到咳嗽吐血的地步,后來調養也沒能調養好,原來是繼母日日在我飲食里放了讓人虛弱的藥。
狀告父母,原本就是不孝。
在女學結業禮后,我日子原本可以過得無比順遂,何必這樣敗壞自己名聲,毀自己的錦繡前程。
受理案件的官員委婉提醒我:「就算你勝訴了,也不過判他們教養無過之罪。」
畢竟歸根結底,我現在到底沒有死。
但我要繼續,就要賠上自己的名聲。
我堅持道:「我還是要告。」
「哎, 你這小姑娘求什麼呢?」
我抬起頭, 眼睛清亮如刀刃寒光:「說一聲不服, 給自己求一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