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您是一位優秀的雕塑藝術家,即使是實驗性質的創作……”
雪沅卻搖了搖頭,垂著眸又輕聲重復了一遍:“不必了,放在角落就可以了。”
那些陰暗的、自卑的,帶到來這里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勇氣,再多的,他做不到了……
在陽光之下,只會讓這一切無所遁形。
他抬手小心翼翼地撫過這座真正地、完全地誕生于自己手中的雕塑,不堪的記憶仍如附骨之疽一昧上涌。
“你的成就雖比同齡的那些孩子要高,但其中的原因我想你應該都清楚。”
“雪沅,你的設計沒有辦法讓你拿獎。用這個。”
“可老師,可這是您的設計……”
“不要任性,你的設計只會毀了你現有的名聲。你知道,你現在的‘天分’都是我給你的。”
“我……我知道了……”
他的成就,都只是可恥地竊取來的,一切都不屬于他……
雪沅并不知道,自己祈求的最后掙扎究竟是什麼,就憑借眼前這個雕塑嗎?
場館內的觀覽者來來往往,不乏有停留在那座創作者標注為雪沅的、真正對外公開展示的雕塑前。
雪沅猜測他們大多都會選擇贊美,因為那實際是他老師的設計——因此他對那些贊美,向來無動于衷。
他只是滔天贊譽下、陰影里的可憐蟲。
于是他躲進了更陰暗的角落里,和屬于自己的,以及不屬于自己的雕塑,都分隔了開來。
——他突然感受到一道熾熱的、不容忽視的目光,落在了他眼前不遠的、置于角落的雕塑上。
雪沅詫然,同時驚慌、害怕、不敢動彈。
那是一道什麼樣的目光,會是嫌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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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被館長特邀的知名收藏家,黎胤頭疼地應付完一部分繁瑣的應酬后,總算擺脫了那些尾巴,尋得短暫的自在。
正當他獨自走出去的途中,余光卻意外瞄到了某處角落里的一座雕塑。
它縮在那里并不太起眼,但只要被注意到,那股迎面襲來的視覺沖擊力絕對不弱。
黎胤見過的藝術品中,比它優秀的不在少數,但很少能有新人作品在第一眼就勾住他的視線。
他轉了個身往那座大理石像走過去,仔細觀賞了幾遍它的模樣。
它是個全身石像,人的整個身子蹲下來蜷縮成團,一只手捂著左側耳朵,但另一只手像是舉著什麼握成拳頭向前伸展著手臂。
人像的面容也詭異得駭人,左側的那半張臉毫無損傷,可右側的半張臉卻像是被什麼生生融化了一樣,流淌到肩膀上,露出明顯的頭骨。
而完好的左側面容上的眼睛瞪得很大,里面的瞳孔雕刻得非常細致,那抹猶如處在絕望境地下的驚恐目光,讓黎胤有股被陰風透過全身的錯覺,不禁打了個冷顫。
除了眼睛的部位,雕像的各個細節并不能說有多好,甚至是有點粗糙。
“有趣……”他低聲評價道。
黎胤隨即低下眼看向了下面的說明牌,竟是個沒有標記作者姓名的作品,甚至連作品名都沒有。
他眉間微微皺動了一下,心忖著這座博物館雖說是剛開館,但憑借著云家的身份地位能夠邀請到的著名作家不在少數,不太可能真的去請一些無名人士。
怎麼說這座博物館的性質最終還是以盈利為主,所謂的新人不過是相較于那些大家罷了。
黎胤最近也沒太關注國內的新人藝術家,實在猜不出這是出自誰的手筆,也沒什麼時間在這里耗著,果斷記下作品的編碼,在外面登記付了定金,先去赴了與館長云莘的約。
一直藏在陰暗角落里的雪沅覺得自己像個可恥的偷窺狂,他目不轉睛地、悄無聲息地盯著那人的背影,直至徹底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
又一次只剩下他一人時,他邁著倉促的步伐走出黑暗,隨后學著黎胤的樣子,在那里注視著那座由他所創作的雕塑。
他或許意識得到,又或許不敢承認,然而事實的確就是,當黎胤做出選擇的那一刻,他的內心也同時誕生了一種令他自己都由衷害怕的熾熱。
——可以為了獲得,而放棄其他一切的熾熱。
雪沅將目光從雕塑上移開,再度望向門口時,聲音軟糯地細聲喃喃道:“一旦人類觸碰了新生的幼貓,那麼從那一刻起,他就必須承擔喂養幼貓的責任;當他親手救起了一個已深陷深淵的孩子時,也該是如此……”
臨近夜晚的時間,黎胤終于忙完了所有的邀約和應酬,館內的人群也都漸漸散去,只剩下零星幾道人影,安靜極了。
他得了閑心,循著內嵌在墻內的展示柜走了一會兒,忽然察覺到身旁好像多了一個人。
黎胤站定身子后朝那人看了過去,發現是個十分年輕的男生,身形雖然修長,但略顯單薄。
他的頭發微微卷曲,臉部輪廓的稚嫩還有點未褪,生得白凈又清秀,那一雙在暗燈泛著微光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倒是給他看愣了。
“黎,黎先生……”雪沅的舌頭在開口的一瞬間就打了結,整個人都顯得嬌軟又怯生生的,瓷白的臉上慢慢沁出了一抹淡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