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來了客人,攤主連忙去招呼。兩人坐在一處,挨得很近,那穿黑衣的男子瞳色幽深,看不清深淺,視線從那只手挪到了少年漂亮的臉,淡淡開口:“子桑。”
“子桑,”少年也沒有深究這是名是姓,將這兩個字在齒間咀嚼了片刻,展顏笑道:“我叫蠻蠻。”
連理望向子桑,見他眸子低垂著,看不清神色。
屋里暖氣開得足,燈光明亮,北平風霜雨雪過了百年,如今正是好日子的時候,百姓不用露天支攤子,吃碗餛飩也用不著頂著雪了。
“蠻蠻,又被叫做比翼鳥,倒是和我這名字有些配。”連理捏著一粒瓜子,那里邊沒有結出仁兒,是個空殼兒,被他捏住,發出一聲輕響。他慢悠悠地說:“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子桑抬眸看他,輕聲說:“他很好。”
連理扯了扯唇,沒說什麼。撇開臉想繼續聽故事,就聽子桑又說:“就同你一樣好。”
連理忍不住輕笑了聲,看進了他的眼睛,道:“你又不知道我。”
你又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
“我想知道。”子桑望著他,輕聲說。
于是連理心里剛生出來的那麼點酸就這麼散了。
老太太給姑娘倒了杯茶,道:“那蠻蠻是個暗門子?”
姑娘搖了搖頭,道:“這‘妓’也是分好些種的。”
那邊流浪漢聽得入神,聞言嗤了聲,不屑道:“都是賣身子的,還分個高低貴賤不成?”
姑娘“呸”了聲,美眸向上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嫌棄道:“一瞧就是個沒見識的,上林仙館聽說過沒?出了多少名伶,那里頭個頂個哪個不是六藝傍身,哪個不是傾國傾城。”
流浪漢有點怵這姑娘,往后縮了縮,還是有些不服:“賣身子的哪有什麼好人?都是給錢就張開腿給人弄的。
”
“那年頭,但凡有個活路,誰會走那條路啊……”那一直沒說話的男人嘆了聲。
但凡有條活路,誰會投身那樣的地方啊?
連理磕開了一枚瓜子,照例投進了那茶盞里,里邊已經有小半茶碗的瓜子仁了,他將那杯子推到子桑面前,復又隨手拿了一個,繼續剝著瓜子。
子桑微微怔愣,看了對面青年幾秒,斂眸,伸出指尖從里取了一個,放進了嘴里,細細嚼著,仿佛不忍心咽下去。
那姑娘挑起唇,眼角眉梢都帶了些笑意,收回目光,道:“那蠻蠻是個賣身子的,可不是什麼暗門子。”
二兩的餛飩,一兩皮,一兩餡,裝進碗里,淋上高湯,灑足佐料,在冬夜里吃上一碗,全身就暖了。
剛來的客是兩個剛下工的力夫,湊在爐子邊烤火,捧著碗和攤主說著話。
一個說:“聽說沒,韓家潭今兒鬧了一回,全是拿槍的兵,把整個巷子圍了個嚴嚴實實,挨門挨戶的搜。”
攤主稀奇道:“這是找什麼人?”
“這您都沒聽說,全北平都傳開了,”另一個看起來也就十六七歲,干瘦干瘦,臉上還沾著抗卸時的煤灰,他吸了吸鼻子,道:“韓大帥的獨苗兒給人殺了,就是這韓家潭里的小娼干的。”
“真的?”攤主一驚,瞪圓了眼珠子,隨即暢快的笑出了聲:“那一家子沒有好人,老子連年征稅,一年比一年重,壓得人喘不過氣,兒子欺男霸女,傍家兒都能擠滿清朝皇帝的三宮六院,男女不論,多少好人家的姑娘小子折在他手里了?”
他來回踱了幾步,像是終于揚眉吐氣,高興了一陣兒,又問:“那抓著人了嗎?”
“抓著了,”先頭那三十來歲的漢子往嘴里送了個餛飩,燙得斯斯哈哈地說:“當街五馬分尸,血淌了一地。”
……
那攤主頓住,不吱聲了。
隨后就開始嘆,接二連三地嘆。
年紀小的那個唏噓道:“聽說是個頂好的名旦,也才十六七歲,和我一個年紀。”
攤主憋不住了,抹了把眼淚,啞聲道:“我那兒子,當初若是有口吃的,能活下來,也是這個年紀。”
“害,都過去了這些年了,別想了,您老家兒怎麼樣了?前一陣兒不是說病了嗎?”
“您不知道,”攤主啞了半晌,道:“賴我,都賴我。”
兩人愣了愣,就聽那攤主說:“我要是早回去一會兒,早把柴火捎回去,我老母親她也不至于把腳都截了。”
“截了?怎麼就給截了?”
“要不是那韓大帥又征稅,也不至于……”
他咬牙恨道
“那陣子天太冷,交完稅家里實在是沒錢買煤了,我尋思著多賣幾碗餛飩換煤,就回得晚了,等到了家發現我那老母親正赤著腳蹲在燒紅的鐵掀上,腳上那肉都熟了。”
“這是因為什麼啊?”
“因為天冷,她老人家在家待著,那腳凍得沒了知覺,”攤主縮著脖子,悶聲道:“鄰居看著可憐,給分了點柴火,她緩了半天沒緩過來,又實在是冷,就把鐵掀燒紅了,自己光著腳蹲了上去,我回去時候她還沖我笑,說這會兒終于暖和了,暖和了,腳也廢了。”
年長的力夫道:“唉,這什麼世道啊……”
起風了,細小的風貼著地皮,卷著雪面子吹過長街。天似乎更冷了。
那攤主咬牙恨道:“那韓大帥干的事兒就是斷子絕孫的下場,活該他兒子給人殺了,那殺人的雖投身妓院,可也算個英雄。
”
那三人說著話,這邊坐著的倆人靜靜聽著,聽到這兒,蠻蠻突然笑了聲:“您這口口聲聲妓院、小娼,既然瞧不起人,人也不敢當你一聲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