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話這麼當著眾人的面說出來,大家都竊笑,宋清妙敢怒不敢言,面色都氣得漲紅了,陳挽卻并不覺難堪。
話雖難聽,但理論上,陳秉信沒有說錯,陳挽向來很有自知之明,那個圈子除了卓智軒是否真正接納了他從來不敢太樂觀,畢竟身世階層地位都擺在那里,隔著天塹。
但再怎麼樣,陳挽也覺得,比這里好得多,先不說少爺們拿不拿他當朋友,至少是拿他當人的。
陳挽認同地點點頭,不卑不亢道:“是這樣的,我一個打雜跑腿的并不能說上什麼話。”
且不說他不會為陳家做任何事,就連他自己的生意都不會利用那個圈子的人情與便捷。
這是一道嚴明的防線。
陳挽這個人,從里到外,從頭到腳,從眼神到笑容都是不純粹的,但唯有這點心意還算是純粹。
他必須盡全力保有這點純粹。
大家都想看陳挽笑話,但當事人一臉無所謂、不上心,話題便換到了三房長女的婚嫁身上。
陳宅規矩森嚴,繁文縟節極多,晚餐結束,陳秉信雙手合十念了禱語,率領眾人給真主、媽祖像上香。
陳挽不止一次懷疑,這種半土半洋、不中不西的形式主義信仰真的不會將東方西方的神明都惹怒嗎?
站在一群同輩間重復跪拜磕頭的陳挽某一刻覺得自己活在大清末的某年。
陳秉信像往年一樣,請了幾個風水大師來驅鬼供佛,花重金請了靈符,企圖榮信這幢從根部就已經腐爛的大廈重煥生輝。
大師四處摸摸墻角、門梁,算得一副好卦后,眾人又放下心來去碰麻將了,客人來了一撥又一撥,牌嘩啦啦一倒,觀音和佛祖都要被這一聲聲“胡”吵了清靜。
紅木掛鐘才指向八點,離可以走還有很久。
陳挽去偏廳透氣,他從不在老宅打工作電話,只好立在窗前看雨。
八號風球掛得猛烈急遽,走卻不干脆利落,一直拖著尾巴,夜雨打在寬大的棕櫚葉上沙沙作響,冰秋葉海棠花瓣落滿庭院。
這天并不是周末,但是放臺風假,小孩子就多起來,有陳家旁支的,也有客人帶來的額,在前堂打鬧。
陳挽百無聊賴看了一會兒,敏銳地走至一個羊角辮女孩面前,她正在以一個奇怪而僵硬的姿勢貼著墻面。
陳挽將周圍幾個蒼蠅般圍著她打轉的男孩唬走,蹲下來問:“你在做什麼?”
女孩應該是混血,鬢發微卷,淺色瞳仁戒備看著陳挽,陳挽朝她露出一個很淺的微笑。
幾乎沒有人能抵得住陳挽的笑容,無論是十七還是七歲,搖頭,女孩用英語說:“我沒事。”
陳挽看了下她身上沒什麼明顯的傷痕,便站到她旁邊,學她一樣立墻。
大概是這個無聊打發時間的舉動莫名贏得了她的信任,過了一會兒,女孩側過頭,一本正經地伸出手:“你好,Fiona。”
陳挽也伸出手,鄭重地握了握:“你好,陳挽。”怕她聽不懂中文,陳挽又說:“或者,Keats.”
女孩對他的中文名比較感興趣,但發音不是很流利:“陳、挽?哪個挽?”
“挽留的挽。”
Fiona眨了眨眼,她的中文水平還不足以理解這個詞匯。
陳挽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張很簡潔的名片,指了指上面的字,Fiona仔細看了一會兒,收下了。
兩個人又并立著沉默地看了一會兒夜雨,陳挽覺得口渴,拿過供臺邊的一只山竹問:“Fiona,吃不吃?”
Fiona猶豫了一瞬,說:“不好意思,陳挽,我不方便吃。”
陳挽對她一板一眼的正經感到好笑。
“why?”
Fiona為難地說:“我的裙子壞了,我不方便離開這面墻。”
陳挽這才注意到她的裙邊有剪刀破壞的痕跡,他收起笑,低聲問:“他們做的?”
男孩七八歲,狗都嫌的年紀。
Fiona默認。
陳挽脫下自己套在外面的襯衫遞給她,讓她系在腰間:“先擋一下。”
Fiona說謝謝,陳挽問:“是否需要告訴你母親?”
Fiona的母親是杜蕊夫人,現在正在客廳打牌。
這位曾經的海市首富遺孀、坐擁半邊淺灣的名媛情人眾多,多是來自不同國家的要政、模特,甚至皇室成員,Fiona父親的身份也曾是海市人人津津樂道的謎團之一。
杜蕊夫人沉迷紙醉金迷,不怎麼管Fiona,所以Fiona還是說不用了,杜蕊夫人只會斥責她失了淑女禮儀。
陳挽尊重她的意思,他的襯衫很長,Fiona完全可以當裙子穿,并且顯得很時髦。
陳挽掰開山竹分一半給她,Fiona吃得很矜持。
當下正是山竹旺季,越國當日空運進口,個個渾圓飽滿,果肉瑩白甜美,似幾瓣盈雪,津甜甘汁溢于齒間。
吃完陳挽看了看果籃,問:“再吃一個吧,鳳梨還是香瓜?”
Fiona披上了他的外套,行動自在了許多,探了探頭,說:“香瓜。”
陳挽拿刀去切,忽然一只手自身后拍上他的肩,陳挽反應極快偏閃轉身,刀尖對準來人,對方急忙挪開手,舉起,呈投降狀,笑得牙齦露出:“阿挽,是我。”
陳挽上前半步擋住Fiona,刀沒放下,在空中晃了幾個比劃,說:“是你又如何,退后。”他都不必回頭只消聞見那種腐朽的氣味便知道是哪一只惡臭蒼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