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氣急,撒腿去追,很快便逮住一個跑得最慢的臭小子壓在了石頭上。
這五六歲的娃子,鼻下掛著兩條渾黃的鼻涕,雙頰泛著異樣的紅,一摸,額頭還滾燙。
「別動,再動扎偏,你就沒命了!」
我一邊嚇唬他,一邊迅速攤開針囊拿出毫針,很有分寸地扎在他的手上。
「啊——」臭小子頓時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
「別哭,哭會把山上的狼招來!」
桃水村的小孩子們都怕狼,大人們平時嚇唬頑童,都會說「不聽話就把你丟到山里喂狼」。
所以這小屁孩一聽到「狼」字,果斷地閉上了嘴,可嘴巴是閉上了,眼淚卻嘩嘩地流了下來。
我:「……」
明明芝安說過一點都不疼的!
仁心令我變得臭名昭著,頂風臭八百里的那種臭。
在被好幾家登門問罪之后,我奶忍不住了:「日后不許你在村里瞎扎針!」
我不服:「怎麼是瞎扎呢?我明明是睜著眼睛的。」
「睜著眼也不許扎!」
「哼,日后有他們求著我扎的時候,誰還沒有個七災八難的。」
本是年少無知的一句胡話,可萬萬沒想到,到了那年年末,村里起了瘟疫,真的有很多村民求著我來扎針了。
那場瘟疫,從南疆一直傳到北疆,里正伯伯命家家閉門不出,可是防不住,根本防不住。
眼見著因感染疫病而死的人越來越多,快要在老屋子里發霉的田老頭破天荒地出了門,走一步摸一步地去給村民們扎針。
「我扎死過人,你們害怕不?」
每到一家,他便怯怯地問一句,他每問一句,我的鼻子便會一酸。
田老頭總說醫者仁心,仁為重,術其次。
在我眼里,這個有著一顆熾熱仁心的瞎老頭,彼時此刻渾身都散發著老神仙的金光。
3
瘟疫迅疾蔓延,藥署下發的藥材遠遠不夠救人命。
日子好過了些后,我姐陳春妹在桃源鎮開了一家餛飩鋪,大難當前,她將餛飩鋪所有的銀子都用來買了藥草。
而我則用這些藥草,每日在村頭的大槐樹下為村民熬藥喝。
為了治病救人,田爺爺每日累到手指痙攣,雙腿站都站不住。
一日,他把我叫到面前很嚴肅地問:「丫頭,你敢給村民行針嗎?」
我狠狠地點頭:「敢!」
眼見著桃水村越來越多的人倒了下去,我敢也得敢,不敢也得敢,何況我是真的敢。
我救治的第一個病人便是張寡婦家的二小子。
這渾小子平日搗蛋又嘴欠,我一見他就煩得要命。
可當他面容蒼白地躺在草席上一言不發,我又恨不得他立刻蹦起來跟我大吵一架。
他病得不輕,我依田爺爺之言,扎他的大椎、列缺、肺腧、太沖等穴。
人命關天,不過是幾針而已,可我卻浮了整整一頭的冷汗。
正忐忑不寧時,忽然有一只手將一方潔白的帕子遞到我眼前,抬頭一看,是以面紗蒙著口鼻的玉面小郎君杜芝安。
見我手里捏著針,他俯身細心地為我擦掉額前的汗珠。
我皺眉:「你怎麼出門了,多危險吶!」
他前幾日也起了熱,雖然高熱已經退了,但依舊咳嗽著。
可他卻堅定地搖了搖頭:「你不怕,我也不怕,我幫你。」
那段時日,杜芝安成了我的小醫助。
我為病人施針,他便幫我背著針囊;我搗藥,他便起鍋生火熬藥湯;我熬夜寫病案,他便在旁鋪紙磨墨,從入夜一直陪到天亮。
初春的幽幽燭火下,我時常望著他垂下的如鴉長睫出神。
如果興國公府沒倒,他應該還是那個金尊玉貴受盡萬千寵愛的國公府嫡孫吧。
可一朝淪落鄉野,他卻只能跟在我這鄉下丫頭屁股后面打雜做苦力。
瘟疫整整蔓延了四個多月,待到春暖花開時,我和芝安一起變瘦了,長高了,瘟疫也終于過去了。
那一年我九歲,太上皇退位,新皇登基,興國公府被赦免,我姐也嫁得了一位如意美郎君。
我姐夫出自青州王氏,巧的是,他也是杜芝安嫡親的小舅舅。
這樁親事有些差輩,在世人眼中,論家世論才學,我姐皆配不上我姐夫那個世家貴公子。
可我卻私心覺得,他還配不上我姐呢。
我姐人美嘴甜心又善,是十里八村最能干的姑娘,而且成親后我姐很快便學會了識字,而我姐夫卻始終五谷不分。
興國公府起復后,馬奶奶帶著阿芝回了京城,而芝安則留在了孤竹書院準備童試。
雖然課業繁重,但他依舊每日都回村教我識字,哪怕遇到清風河發大水,他也要想辦法回來。
我奶時常感嘆道:「這孩子,戀家呀。」
田爺爺那個破屋子被冬天的一場雪壓塌了半間,于是我爹將他接到了我家新蓋的大房子里養老。
重獲桃水村眾鄉親尊敬的田爺爺忽然起了一個大念頭。
一日,他將我喚到眼前,無比鄭重地問:「丫頭,你當真愿意一世治病救人?」
我篤定地點頭:「愿意。」
「哪怕是有危險?」
「您說過的,身有正氣,百邪不侵。」
田爺爺那渾濁的雙眼猛地一熱,手指劇烈顫抖起來,「好!你既不怕,爺爺便把祖傳絕學都教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