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清,你想離開嗎?」
18
曾經,我用權力困住了他。
而現在,我已將全部權力,歸還了新的帝王。
慕容清沒有別的理由,再待在我身邊了。
只要他想,現在就可以離去。
死寂一瞬。
慕容清淺淺一笑:「太后說笑了,貧道曾答應過太后,不會離開,難道太后現在要趕貧道走麼?」
「不,我怎麼會趕你走?」我抓住他的手,眼里泛起光,「我們終于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在這遠離京城的地方,再也不會有人打擾我們。
我靠在慕容清雪白的衣袖上,輕輕合上了眼:「阿清,你叫我琳瑯吧……」
這一刻,我并不想做什麼太后,只想做那個被慕容清抱在懷里的琳瑯兒。
慕容清頓了一下,幾不可聞地說了聲好。
他柔和的聲音,依然磁性低沉:「琳瑯……」
耳畔的呼喚,一下子將我的思緒拉回三十年前。
半夢半醒間,我好像回到了剛嫁給慕容燁那段日子。
19
少年夫妻,在洞房花燭夜下相望,我也不是沒想過,徹底放下慕容清,好好做慕容燁的太子妃。
只是慕容燁的眉目太冷,偏又心有所屬,我在東宮,并沒感受到他一分愛意。
記得有次上元佳節,宮里舉辦宴會。
慕容燁因為府里的葉棠有事,匆匆趕了回去。
我還在陪著淑妃,若不是婢女來回,我都不知道慕容燁已經拋下我走了。
最后到了深夜,我一個人帶著婢女出宮。
路過紅梅林,慕容清正在林中吹簫,那隱隱的簫聲,讓我想起東湖上的雨。
腳步不知不覺轉了方向,果然看見一襲白衣的慕容清,被紅色的梅花瓣,落了滿肩。
他看見我,微微一愣:「燁兒呢?」
我告訴他太子已經走了。
慕容清頓了頓,喚了兩個內侍送我,又拿來一件狐裘,披在我單薄的衣上。
「更深露重,快些回去吧。」
我踩在雪上,邊走邊回頭望著慕容清。
那一線拋高的簫聲,回蕩在我的心里。
那麼冷清,又帶著別樣的溫柔。
哪怕我與他,已經無緣,可滋長的情愫,從來不受我的控制。
所以后來,即使他不愛我,我也要囚住他一生。
他是我年少不愿醒來的一個夢。
20
「琳瑯……」
熟悉的聲音喚醒我,我睜開眼,車馬已經到了未央行宮。
這里僻靜清幽,收拾過后,院里的桂花飄出淡淡的香。
我喝了酒,有些醉了,便拉著慕容清到院子,跟他說起第一次見面的時候,跳的那支舞,我已經快忘了。
慕容清眸光映著月色,宛如一池泛著粼粼波光的湖水:「琳瑯,其實,我很早就見過你了。」
我一呆,為什麼自己不知道?
慕容清道:「那是我剛登基的時候,去見司空將軍,在桃花樹下看見你,正爬在樹上摘花,被將軍訓斥了一頓……」
隨著他的話語,我年幼時的記憶隱約被觸動了一根弦,翻出幾個早已忘記的畫面。
滿樹開的鮮艷的桃花,還有我爹的訓斥聲:「孽子,還不快下來!」
我低頭一看,見暴怒的爹指著我,身邊還跟著一位身穿白色錦袍的青年。
我記不清白衣青年的樣貌,只聽見他笑:「這是將軍家的女兒?這麼小就會上樹了?」
「正是犬女琳瑯,讓陛下見笑了……」
老父汗顏,天子一笑。
彼時剛弱冠的新帝上前一步,俊美清秀宛如謫仙,朝我伸出手:「琳瑯兒,下來。
」
我仿佛被那笑容蠱惑,一躍而下,撲進了一個淺淡幽香的懷抱。
為什麼……忘記了……
原來那麼早,我就見過慕容清了。
我的眼里泛起淚光,握住他的手:「如果……我能再早生幾年……」
那是不是,我不會嫁給慕容燁,而是慕容清?
21
慕容清拂去我眼角的淚水,道:「現在也為時不晚。」
「不晚嗎?」我看著他鬢邊垂下的一縷白發。
他輕輕嗯了聲,拿來一把古琴。
琴聲如泉,正是昭寧公主壽宴上那一支曲。
我望著他,恍然間又看見那個白衣天子。
只是現在沒有滿座賓客,只有我和他而已。
月色寂寥,風聲蕭清。
我像年輕時跳著那支舞,仿佛時光流過,不染痕跡。
等到曲終,我一頭暈倒在他懷里,醉的昏睡過去。
一年復一年,我和他始終留在未央宮。
我已經跳不動舞了,便靠著慕容清,聽他彈琴。
他的琴藝還是那麼好,白色的長袖,像春日里未化的雪。
我看著自己枯瘦的手指, 與他老去的臉, 心里不僅沒有哀傷,反而帶著一絲欣喜。
因為我們都老了,那差了的十七歲,反倒變得不那麼明顯。
我和他終于來到了同一處時間。
那是生與死分隔之地。
我問他:「你恨我嗎?」
沒想到,臨死之前, 我居然問了和慕容燁一樣的話。
慕容清眸光落在我身上, 搖了搖頭。
我笑了一下,又問:「你愛我嗎?」
這次我沒想過他會回答,然而, 在我昏暗的視線中,慕容清輕輕地,微微地點了一下頭。
我愣了許久許久, 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了。
我又問:「你愛我嗎?」
他終于回答:「愛。」
我說:「我不信。」
他側頭:「為什麼不信?」
「你如何會愛一個囚困你一生的人?」
「若不愛,我又怎會被囚一生?」
聽到他的話, 我勾起唇角, 淚水模糊了雙眼。
原來, 他是愛我的。
我總以為, 這些年他在我身邊, 不過是認命了而已。
我閉上眼,心里再沒有一絲遺憾, 扣住他的手指:「若有來生……」
話未說完,我的意識便沉入了黑暗。
所幸,還是聽見了慕容清最后一句話。
他輕輕道:「若有來生,我為你撫一輩子琴, 可好?」
——好。
22
我的魂魄抽離身體, 意識飄蕩在未央宮。
慕容清眼底落下一滴淚,將我緊緊抱在懷里。
天子聞訊, 趕來相見。
兩人相顧無言, 慕容應對著慕容清, 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
所幸慕容清也不計較, 只是跟他商量起我的后事。
「父皇曾有旨留下, 與母后分葬,那麼地點, 定在越陵如何?」
慕容應征求著慕容清的意見, 慕容清搖了搖頭。
「不必那麼麻煩, 將她葬于青陵吧。」
青陵是慕容清的陵墓,云江那具尸體并未葬進去, 只放了一些衣冠。
慕容應一愣:「可是……」
「對外只說她葬在越陵便是。」慕容清知道他顧慮著后世史書如何記載,但他知道,我更想與他同葬。
慕容應于是不說話, 只點了點頭。
慕容清一直熬到了我下葬, 最后,也在我的墳前溘然長逝。
他放在棺槨的貼身陪葬,只有我的一根簪子。
我在青陵等著他, 終于,看見一道白影向我走來。
我們拉著手,赴往后世之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