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聽見她的聲音驟怒,一腳踢得屏風險些砸到床上。
「你吵我睡覺了。」公主坐起身來,冷冷地注視著他。
「新面首?」
「不算新,養了有些日子了。」
「你可真夠可以的。」
「你也不差啊。」她斜臥在我的臂彎里,用腳背摩著我的下巴,眼睛卻挑釁地看著他。
那男子握刀的手微微顫抖,最終什麼也沒有說,轉身離開了。
他剛轉背公主就手腳利落地從我身上撤開,像是剛剛演完一場戲似的,整個人都卸了力,呆呆地倚著床柱子不說話。
跟她這些年夜里喝酒時黯然神傷的樣子一模一樣。
我突然明白了些什麼,終究什麼也沒有問,輕手輕腳地穿好衣服下了床。
回自己住處的路上,遇見了翠桃和溪白蹲在池邊有說有笑地喂魚。
翠桃是丫鬟,溪白是面首。
他們見了我非但沒有絲毫避一避的意思,還圍上來攔住我的去路。
「昨夜,箜篌只響了半夜啊?」一個似笑非笑。
「后來呢后來呢?」一個滿臉期待。
我橫了他們一眼,按捺住心里的氣徑自走開了。
「這才剛承寵就不理人了。」
背后傳來翠桃不滿的抱怨聲。
我沒有理由生氣,但他們那兩句話戳中了我,我怕我再晚走一會兒會更加失態。
接下來幾天公主再召我,我只說身體不適。
一連裝了兩天的病,第三天夜里她親自來我的臥房了。
我假裝熟睡,對著墻側臥一動不動。
她脫了鞋上床,悄無聲息地坐在我身邊。
安靜得太久,以至于我真的睡著了。
醒來時發現公主和衣躺在被子上面,也睡著了。
我一動,她就醒了。
「蘋洲。」她喚我的聲音有些啞,果然是睡得著了涼。
「奴才在。」
「你不高興了?」
「是。」
「因為那個人?」
「是。」
「他叫江淵,年二十九,家住京城東市旁的明遠將軍府,」她打了個寒戰鉆進被窩里,「跟我定過親。」
見我不說話,公主繼續道:「后來父皇不知因為什麼事情貶了他父親,他父親上任后,一個文弱書生受不了那邊的惡劣氣候,加上因為家中變故本就憂思重重,竟然病逝了。我們的親事自然沒有人再提起了。再過幾年,他吃了許多苦,再回京城時已經是功名赫赫的將軍。最近幾年,他在京城流連青樓酒肆,我愛在公主府養面首,都挺出名的。」
公主自顧自地說著,突然自嘲地問我:「蘋洲,你說二十八的女人還提十二年前的親事,是不是有些瘋?」
瘋的也許不是公主一個人。
那位明遠將軍可是至今尚未娶妻,進公主的臥房沒有任何侍衛阻攔,見她和面首同宿還要給她一刀呢。
我突然覺得我的存在非常微妙,我們這些面首看著風光無限,其實都不過是這折愛情悲劇中的一個道具、一塊背景板罷了。
我夜夜箜篌,溪白他們何嘗不是夜夜伺候筆墨或者陪她對弈呢?
她把我們這些可憐小孩買回來,吃穿用度乃至逢年過節的賞賜都豐厚無比,實在沒有什麼對不住的地方。
唯一不能的,就是她再也沒有心意和情意可以給了。
她總問我高不高興,其實要是明遠將軍可以讓她從此高興起來的話,我不高興也沒有關系的。
再過兩個月便到了公主的生辰,她很少打扮得那麼明艷,口脂和衣裙都是紅色的,行動起來像朝陽一樣晃人眼睛。
京中達官顯貴派來送賀禮的人在大門前排成了一條拐了幾個彎的長龍,很是熱鬧。
明遠將軍也來了。
公主看到他的身影時嘴角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只是很快,這笑就凝住了。
因為他的身旁站著一個容貌酷似公主的女子。
真的太像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都忍不住心驚。
很快,有些敏銳的女賓們已經在坐席間竊竊私語起來,我隱約聽到,這是新來京城的花魁娘子,韓珠凝。
兩人已經公然出雙入對好多回了。
只是我沒有想到,他竟敢帶長著這樣一張臉的人,來賀公主的生辰。
我悄悄抬頭看了一眼,公主此刻的臉色比冬月檐下掛的冰溜子還要冷。
但即使遭遇這樣的羞辱,她依舊是端莊得體的,只是斂去了臉上的喜氣。
我倒是希望她能橫眉怒目地攆那兩人出去,不必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強顏歡笑。
花魁娘子盈盈下拜,祝公主芳華永駐。
公主注視了她好久,隨后抿了一口壽酒,笑問江淵:「明遠將軍,本宮十六歲的時候跟這位娘子站在一起,怕是連你也分辨不出的。」
江淵一愣。
他也許期待過公主會盛怒,會刻意視而不見,獨獨沒有想到她會帶著無限緬懷的神情,想起自己的十六歲。
她的十六歲,也是皇上最寵愛的九公主跟宰輔之子定親的那一年。
那時候他們一定遠遠地隔著簾幕瞧上對方一眼,就能心神蕩漾一整天。
門當戶對,才子佳人,天下的愛情佳話全落在這兩人身上了。
當時誰又能想到今天的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