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淵,」她怔怔地撥弄著匣子上的鎖扣,「我總覺得好多東西都已經變了。」
「你的心意變了嗎?」他的眼神狠戾而淡漠地掃過我。
「我從十六歲等你到二十八歲,這麼多年,我們在這局死棋里廝殺,有時候我覺得我已經瘋了。你帶貌美的花魁來我的生日宴上羞辱我,我不斷地納年輕的面首來還擊你。有的時候我在想,我們之間真的還有情意嗎?這些事簡直像是仇人之間才能做出來的。」
「夠了!」江淵打斷她的話,「華宵,都是過去的事,只要結果是好的,這些可以忘掉的。」
公主看著他固執強硬的樣子,沒有再說話,似乎在說服自己認同。
她沉默著,等待婚期的到來。
大婚前一日,她把我叫到身邊,給了我好大一包金銀財物。
我不要。
她硬塞給我:「拿著,這是我唯一能給你的東西了,你可以置辦家產,娶妻生子,兒孫滿堂。」
娶妻生子,兒孫滿堂。
這幾個字像把尖錐一樣扎在我的心上。
我低著頭,終究還是不顧臉面地把那句話說出來了:「公主,不要蘋洲了嗎?」
她瞬間紅了眼圈,一眨眼,眼淚就落到了我的手背上。
「我是想要你的,但是......」
但是她的皇弟年幼,江淵的支持至關重要;兒女情長再重,重不過江山社稷。
世人都說公主荒誕任性,不明體統大義,實在是有些冤枉她。
「只要你想,我就留下來。」我的情緒熱烈得有些不清醒,這句話脫口而出。
我猜測她既想嫁給年少喜歡的人,又有些舍不得我這個機敏乖覺的面首。
公主搖搖頭笑了:「別以為我不知道江淵私下跟你說了什麼,不要有這個念頭。
」
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就到她身邊來了,在她面前,任何謊言都無處遁形。
我寧愿她殘忍一點,自私一點,讓我沒有選擇的余地。
周嬤嬤曾說過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她說小蘋洲,你這孩子變得跟公主一樣糊涂了,她反倒像你從前那麼懂事。
我像她,她像我。
是怎麼一回事呢?
我想不清楚。
渾渾沌沌的天就亮了。這一天,是舉國矚目的大日子。
公主穿上華麗的嫁衣戴上新娘的花冠,江淵騎著高頭大馬來迎她去太后賞他們成婚的新府邸。
我穿著一身粗布衣裳站在人群之中,遙遙地看著她的車輦。
「九公主二十八歲才出嫁也是稀奇。」
「明遠將軍不也獨身這麼多年嗎?這兩個人就是郎有情妾有意。」
我身旁的兩個小姑娘熱烈地議論著。
「哎,你還記不記得今年七公主舉辦的那次圍獵?那個時候有個生得極俊的少年郎跟九公主共騎一匹馬,我還以為那是駙馬爺呢。」
「那個不過是面首,公主大婚前早就把他們這些人放出府去了。」
聽到這里我默默拉上面紗,唯恐她們認出這個昔日盛寵如今落魄的小面首。
直到公主的車隊消失在視線中,我終于找了一條小路準備出城,永遠不再回來。
背著她贈我的一袋子金銀沒走多久,我的后腦勺突然遭了一記重擊,疼得幾乎要裂開。
但意識尚存。
跌倒在地時看到幾個蒙面的黑衣人,他們商量著,直接打死容易叫人疑心,不如扔到河里溺死,偽作自殺。
說到這里,其中一個黑衣人抬手把我的胳膊拉脫了臼,防止我在水里還有機會遁逃。
我在劇烈的疼痛的裹挾下意識越來越模糊,河水沒過頭頂的時候已經出現了幻覺,我聽見公主大聲呼喊我的名字。
她的語氣帶著接近狂躁的怒氣:「誰敢傷我蘋洲!」
5
直到一陣翻腸倒肚的咳嗽之后,我才發覺這并不是幻覺。
我的身體似乎又在地面上了,公主府上眼熟的侍衛正在焦急地按壓著我的胸腔,見我睜開眼睛,長噓一口氣。
我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遠處,公主拎起所著大紅霞帔的衣擺從遠處奔我而來。
她被路邊的荊棘絆了一跤,花冠摔在地上,鞋子跑掉一只,頭發潑墨似的散在肩頭。
她幾乎連跌帶爬地來到我身邊,抱得那麼用力,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她才像那個溺水的人。
而我是救命稻草。
公主什麼也沒有說,只努力迫使自己平靜下來,隨即像盯著死對頭一樣盯著身后趕來的江淵。
僵持得太久,縱然有官兵守衛也阻不住越來越多的百姓圍觀。
終究是驚動了太后。
那是一張讓人不敢抬頭看的臉。
「華宵,你究竟想干什麼?」太后的聲音帶著一股令人無法抗拒的威儀。
「若是旁人傷我蘋洲,千刀萬剮。」公主跪在她身前,一字一句道。
「你要為了區區一個面首忤逆哀家?」太后怒極。
「母后傷我蘋洲,華宵剔骨割肉,再不欠母親養育之恩。」她粲然一笑。
這一笑我就知道,我的性命從此歸她了。
要麼為她而生,要麼為守護她而死。
這番驚天動地大逆不道的話,太后終究是波瀾不驚地收下了。
只是后果比所有人預料的都要嚴重,因為她把公主廢了。
任性驕縱,頂撞太后,辜負有功之臣而專寵面首。
一樁樁,一件件,都在向天下人剖解她的罪行。
如此重罰帝女,在本朝是頭一遭。
與此同時,江淵又受封了忠義侯的頭銜。
這個年紀能夠登上如此高位,在本朝也是頭一遭。
坊間小道流言皆傳,華家天下如今雖是孤兒寡母在統治,卻是賞罰分明,明遠將軍忠義勇敢,以后自當知恩圖報再建功業。
有的時候把一個人捧得太高了,他反倒不好意思作出不符合身份的事。
就像此時的江淵,一言一行都落在天下人的眼里,他被忠義兩個字釘在這座城里了。
太后再嚴厲,再恨鐵不成鋼,終究還是顧惜了小女兒的心意和性命。
她驅逐了她,卻也永遠地解救了她。
「蘋洲,我以后不是公主了。」
「沒關系,我們很有錢。」我拍拍那時她給我的滿滿一背囊金銀安慰道。
「我是問你,我是誰。」
「是宵宵,是蘋洲的妻子,是天底下最錚錚鐵骨敢作敢當的人。」
她低頭笑了。
一定是在想,哪有用錚錚鐵骨來夸女子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