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了院門,他為我披上一件披風,說外面冷。
我踢一踢腳下的雪,在上面印下一個又一個不規則的腳印。
「這不都是些尋常景色,」路上鋪了一層薄雪,雪未消而春已到,「哪有什麼好看的。」
「夫人這就錯了,昨兒看到的冬天的景,今兒看到的是春天的景。哪里一樣呢。」
我望望天,望望地,望望他。
「假前我給學生講詩,講了許多,什麼『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什麼『掃除茅舍滌塵囂,一炷清香拜九霄。萬物迎春送殘臘,一年結局在今宵』。學生問我,我小時候是怎麼過年的。」
裴戾側目:「那你說什麼?」
「我說過年無非就是那些,穿穿新衣收收禮,聽好些人說好些沒意思的話。過不了幾次就膩了。可是有一年……」
那一年,我十一歲,顧驚鵲也十一歲。
我小娘給我裁了新衫,她的繡藝的確高超,五顏六色的花兒開在衣服上,襯得我整個人玲瓏可愛。
顧驚鵲也很喜歡,求我讓小娘也為她繡一件,可小娘聽了卻道:「哎喲,小姐尊貴得很,想要什麼去求夫人就好了,夫人有錢,您要什麼讓她買去就是了。」
我沒聽出來小娘的陰陽怪氣,只看見顧驚鵲滿臉的失落。
晚上的年夜飯小娘是沒資格上桌的,我們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小娘只能在自己房里。
當天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起床,披衣,拿上了新衫。
我去了顧驚鵲房里。
顧驚鵲看到立在門口的我時被嚇到了,哆哆嗦嗦地出聲:「你是姐姐還是……」
「我是懷枝。」
片刻后,我盤腿坐在顧驚鵲床上,把手里的新衫給她:「你快穿上,只能穿一晚上,不然小娘要生氣的。
」
顧驚鵲愣愣地接過:「可是哪有穿著衣服睡覺的。」
「可是白天穿讓小娘看到是要生氣的。」
「可是……」
兩個總角小童,在新歲夜里,因為這麼一件事爭吵不休。
最后顧驚鵲沒爭過我,穿著新衫沉沉睡去。
我睡不著。
外人都猜測我和顧驚鵲關系有多麼多麼不好,可事實并非如此。就算后宅之中有許多腌臜手段,可那也是我看得到的,顧驚鵲看不到。
她要麼是在母親院里,要麼是在祖母院里,那些別有心思的庶妹都見不著她的面兒,又哪來的機會害她。
再說,就算害她又怎麼樣,害她失了名聲,那全族的小姐都跟著遭殃;害死了她,那是要蹲大牢的,就算僥幸逃過,庶出也成不了嫡出。
我實在想不出什麼好處。
我小娘不待見她,是因為她不是小娘的親生孩子,可也犯不著害她去。
要我說,上趕著討好她才對呢,她在母親面前說幾句話,沒準兒就能讓你的婚事好上幾分。
天快亮時,我把顧驚鵲搖醒:「你快把衣服還我,我馬上要回去了。」
顧驚鵲迷迷糊糊地醒來,迷迷糊糊地脫衣裳。
「對了,這個給你。」我接過新衫,遞給了顧驚鵲一張帕子。
「這是什麼?」顧驚鵲好奇地接過來。
「這是我自己繡的帕子,雖然繡藝比不上我娘,但也是頂頂好的。」
我說得毫不羞愧。
我自己親自繡的,還不算頂頂好麼?
非要說我和顧驚鵲交好的原因,那大概就是這張帕子。
小小的善意,從這里開始生根發芽。
「我現在想起來很后悔。」我回過神來。
「后悔什麼?」裴戾意外道。
「后悔勾引你。」
裴戾輕咳了一聲。
「我說真的,我那時候就不該聽小娘的話,你那時候才剛和驚鵲退了婚,我就上趕著去找你,像是在跟她搶男人似的,多不好呀。雖然驚鵲也瞞著我跟三皇子好了吧……」
裴戾又咳了一聲。
「其實也不必很后悔。」
我:?
「退婚,是你妹妹和三皇子商量后來找我的,但我也有自己的心思。」
裴戾不說話了,但開始盯著我看。
我心念一動。
「你是說……你那時候,瞧上我了?」
裴戾點頭。
很好。
太好了。
他們所有人都是有預謀的,只有我傻傻的,別人說什麼我都信。
「你瞧上我什麼了?」
之后裴戾講了一個太俗套不過的故事。
大概就是,驚鴻一瞥,暗生情愫,溫香軟玉落懷中,讓才子迷了眼,亂了心。可佳人對才子從無相思意,只是想攀個高枝,于是才子教會了佳人愛自己,告訴她讀書有用,告訴她君子如松。
我和他之間,原來是這麼個故事,大概隨便尋一本話本,就能將我倆一生寫盡。
「裴明川。」我認真看他,「雖然已說了無數次,但我還是想說,謝謝你。我現在不是很后悔了,如果我沒去招惹你,也會招惹別人,到時候只能在后宅里磋磨一生,哪能有如今的光景。」
興許冥冥之中老天自有安排,我和他之間,但凡差一點兒,都沒有如今。
我拉著裴戾的手,兩人在院里慢慢走,沒過一會兒,我打了個哈欠。
「我好困。」
「你最近好像有些嗜睡,」裴戾奇怪地看我一眼,「明明剛起來,怎麼就又困了。」
「我也不知道……」我埋裴戾懷里撒嬌,最后他還是把我抱回去,放床上任我睡去。
等到日頭落下時,我才悠悠轉醒。
裴戾仍舊坐在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