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遣東宮,服侍太子。
彼時,太子盛京和正值榮寵,嬌縱乖戾。
他仰頭恥笑我:「模樣如此平庸,也配做我的貼身宮女?」
可后來,他被人污蔑謀反,落入谷底,軟禁一年,無人問津。
只有我伴他左右,不離不棄。
他以為我苦戀他,卻狀若不知,想要立將軍之女為皇后。
可他登基那日,我和他請辭出宮。
向來不露喜怒的他驟然慌了神,不依不饒般捏住我的手腕:「阿丑,朕可以立你為皇后!不要走。」
我錯愕地看著他,跪伏下身道:「奴婢請辭,是為歸鄉成親,陛下自重。」
盛京和呆呆看著我,失魂落魄,不可置信。
1
宮中人人都說,盛京和的腿廢了。
他貴為太子,性情雖然乖戾可怖,但心思縝密,才華橫溢。
他的登基之路,合該是鐵水澆透般穩固。
奈何,一朝秋獵,被人從帳篷里翻出詛咒皇帝的巫蠱娃娃和私制的皇袍。
謀逆之心,昭然若揭。
陛下盛怒,打斷了他的腿,著人抬進咸安宮,永世不得出。
我進咸安宮時,盛京和望了一眼我。
他眼睛血紅,發絲凌亂,眼神停留在虛空,宛若敗家之犬。
「是鸚娘嗎?」
鸚娘是他最寵愛的宮女,有人說,等他登基后,鸚娘可為貴妃。
我說:「不是。」
他笑笑:「沉露,你平日看著冷,心卻熱,不妄本宮疼你。」
我心道,他如今不是東宮的主人了,怎能繼續說本宮。
但我深知,我說話向來扎心,所以即便想問,也最好別說。
我不愿讓他繼續猜測,索性道:「奴阿丑參見皇子。」
盛京和的眼睛微微睜開,眼皮上未干的血沫讓他視物越發狼狽。
「阿……丑?」
他不可置信,掙著身子要看我。
我仰起頭,與那雙深黑的眼珠對視。
盛京和長得很俊朗,甚至堪稱明艷,從小就被嬌慣長大,正因如此,又多了幾分邪佞。
挺括的鼻梁和眉骨,讓一道陰影打在他的眼窩處。
他緊緊抿著嘴,看向我。
那雙從來不愿意在我臉上停留的眼睛破天荒地久久注視著我。
一絲極為隱秘的難為情劃過他的臉頰。
他低聲呢喃:「沒想到,最后留下的人,竟然是你。」
這不怪他驚奇。
畢竟,他當初見我的第一面,便漠然地扭頭,嗤笑般沖其他宮女說:「這是哪來的丑人?」
我至今還記得,當時他穿著一襲紅衣勁裝,卻頭戴紫冠,執著馬鞭,像是狼群里領頭的少狼,姿態囂張又猖狂,宛若不敬神佛,不畏鬼惡。
那深邃的目光冷冷俯視我:「模樣如此平庸,也配做我的貼身宮女?」
只他這一句話,我便從此改了名字,別人叫我阿丑。
東宮里最沉默的阿丑。
2
盛京和和以往比,安靜了許多。
他閉著眼,橫躺在床上,雙指用力捏著腿,血從他的褲腳滴了出來。
我往炭盆里添了些炭,側目看見,只覺得觸目驚心:
「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閉眼,很久之后才回答:「我在記。記住今日發生的一切。」
那雙眼猛地睜開,幽深又冷漠,看著虛空,看著窗外無聲而下的雪,像是要將所思所想的人撕成一條條,懸掛在自己的洞穴里。
「終有一日,我要他們都后悔。」
我無聲地笑。
「笑什麼?」盛京和忽然問。
我不由一驚。
檢討自己是在東宮習慣了不被他注意,沒承想,這廝如今竟然像背后長眼似的,無比敏銳。
我只好謊稱:「奴看皇子生得好看,這才笑的,皇子您方才說什麼?」
盛京和想到了什麼,忽然蹙眉,他冷笑著撐起身子,來來回回睨著我這張臉,然后用力捏住我的手腕,我踉蹌地靠近他,駭得連忙用手撐住床沿。
盛京和低聲說:「原來你是存了不老實的心思,想要與我……我告訴你,想都別想。若你來就是為了這檔子事,那就滾,滾得越遠越好!」
我果斷搖頭,像觸到邪物似的,飛快用力抽回手。
盛京和極為緩慢地眨了一下眼,似乎沒有想到我竟如此迫切地遠離他。
他哼了一聲:「你沒這心思就好。」
我蹲在地上,努力扇著炭盆里的火星,心中慌亂。
幸好。
幸好,方才項上掛的金珠沒有掉出來,被別人發現。
那可是我暗戀的人與我唯一的交集啊……
3
盛京和這幾日都木愣愣地躺在床上。
唯有一次,我替他拿恭桶時,他要死要活都要自己爬起來。
他如今站都站不穩,只靠我給他削出來的兩根拐棍,恐怕很難撐到凈房。
他太高了,我背不動他,只好捆了幾根布條,把他牢牢掛在我的背上,一步一步往凈房挪。
那夜,雪下得極為野蠻,像是火焰般,迷了我的眼,冷到灼燙。
盛京和一言不發。
我等他完事,又打開凈房的門,幫他擦干凈手,又一步步把他背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盛京和緊緊抓著我的肩膀。
我感覺我被雪水沾濕的領子里,流入一滴滾燙的淚。
那滴淚,流過我的脖頸,無聲地洇入我的衣服。
就好像肌膚貼著心臟那般近——我感受到了盛京和的屈辱和痛苦。
人一要強,就會徒添許多愁苦。
他應該學學我,即便被人叫阿丑這種惡名,我也毫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