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和問:「你為何不走,你可知,大廈將傾,覆巢無完卵。」
我搖搖頭。
我明白,我嘴巴笨,向來說不出什麼花樣,于是我盡量不說話。
盛京和卻也沒有追問。
他轉了個話題,他探身過來,兩只手指夾住我項上掉落出來的金珠。
「這是什麼?」
他向來是高高在上的人,即便覺得自己誤會了旁人,做錯了事情,也不會直接道歉,反而是用調笑般輕松的口吻,不動聲色地岔開話題。
抑或,他以為,給予我的這等親近本身就是一種恩賞。
我想要扯回我的項鏈,可是盛京和的秉性極為頑劣,我越遮掩,他反而越感興趣。
雙指纏繞,不依不饒般將項鏈拉近,逼得我只能踉蹌著把腰彎得更低,挨他挨得更近。
「躲什麼?」他嘟囔道,帶著點小孩子般的嗔怪。
我只好找了個說辭:「這是先皇后娘娘賞賜給我的,奴感激娘娘恩賜,故而一直貼身佩戴。」
他挑眉,笑容像是驟開的冰,不夠親熱,但足夠驚艷:
「這麼小的金珠子,母親也拿得出手送人,你還當寶貝似的掛著,看來你以前也不怎麼被看重嘛。」
我感覺項上的力道一松。
盛京和沖我擺擺手:「行了,生些火吧,冷死了。」
我懸著的心緩緩落下。
我摸準了他的秉性。
盛京和哪里會在意一個普通宮女的事情,今日這幾句問,已然算是他「開恩」。
6
除夕夜前夕,陛下仍然沒開口表態。
那晚,盛京和發了高燒。
他閉著眼,似乎做了噩夢,一個人緊緊抱住自己,閉著眼,滿頭大汗。
他痛苦地低吼著,但很快,這種色厲內荏的低吼就徹底變成了沉沉的啜泣和哽咽。
我被驚醒,只聽到他像是喘不過來氣似的,墜著兩只沒有好全的腿,差點滾到床下。
我只好雙臂支住他的腋下,剛要把他重新摁回枕頭上,那雙胡亂摸索的手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環住了我的腰。
他將頭深深埋在我的小腹,無聲哭號的淚水沾濕了布料。
我有些無措,下意識摸了摸他的頭發:
「沒事了,沒事了,別怕。」
盛京和半迎半拒地合眼,他仰頭看著我,眼珠中還殘存著噩夢里的驚恐,等他終于意識到自己正緊緊抱著我的時候,他不由一愣。
他想要放手,可是最終沒有放手。
這不是我的分內之事。
可是,如今這形勢下,卻又不好拒絕。
我只能在心中無聲地嘆了口氣,一邊拍著他的后背,一邊扭頭望向窗外。
雪影罩在窗戶紙上,像是詭譎的夢境碎片,又像是粒粒風干的淚珠。
盛京和徹底失勢。
除夕那日,我再去要炭,已然非常困難。
我在這宮中早就習慣了冷臉,倒也不在意,只是挪步去了太醫院。
太醫院的后院陽光倒是不錯。
趙見竹正拿了一把掃帚,自己掃雪。
看見我,笑了笑解釋道:「管院的小太監昨日值夜班,淋了風雪發燒了,我讓他且去休息,正好我也松松筋骨。」
我便撿了根掃帚,借故站在他身旁。
趙見竹低聲問:「芷溪,恐怕風雨欲來,日后不太平。」
我點點頭:「我知道。廢太子嘛,往日還猖狂得很,如今自然誰都想踩一腳。」
趙見竹說:「你啊,說話還是這麼心直口快。」
我掃完最后一點積雪,作下結論:「我本就覺得他翻不了身,之所以跟著他,無非是蒙受先皇后娘娘的恩賜。
若不是她召我入坤寧宮,我早就在浣衣局被人欺負死了。而且,我也為了……」
趙見竹把頭低下來,他認真地看著我:「還為了什麼?」
我扭開頭,慌亂地拒絕:「沒什麼。」
趙見竹安靜了一會兒,妥帖地轉移話題:「上次說要教你針灸和推拿,我可沒有忘。」
他拿了個人偶,放在庭院中。
行針本來就要有巧勁。
他隔著絲絹,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教我用腕使力行針。
那一瞬間,我們都沒有說話。
他站在我的身后,同我一起看著人偶。
許久之后,我聽見趙見竹說:「若他終得翻身,芷溪,你未來有何打算?」
我鼓起莫大的勇氣,試探性地說:「自是該為自己的終身大事考量了。」
我感覺到趙見竹的呼吸一滯,他低聲說:「好。」
只那一個字,我卻覺得血液涌上了頭頂。
劇烈的心跳中,我往日的記憶越發清晰,仿佛又回到了那個得到金珠的日子。
7
兩年前的季春。
天氣依舊冷得很。
我性子無聊,長相也不夠艷麗,因此在浣衣局時常受人欺凌。
幸得有次意外被皇后娘娘撞見,她叱開欺凌我的人,召我過去。
雖說美人遲暮,那時盛京和已成年,可她卻依舊像個妙齡少女。
她帶我回了坤寧宮。
她病重,時常召見太醫,趙太醫醫術最為高明,正因如此,我才總能趙見竹。
那時,我也會看見來請安的皇子們。
不像其他皇子那般低調恭順,盛京和每次來時,都動靜極大,儀仗氣派。
他也確實有囂張的資本。
即便他歪歪倚在廊下,儀態不算高雅,只那一張臉,就讓他比檐上的琉璃瓦還要明亮耀眼。
他從來沒正眼瞧過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