盜賊翻了又翻,沒從阿姊的包袱里翻出值錢的首飾,只翻出幾本泛黃的醫書。
盜賊找了又找,沒從柜子里找出任何金銀家當。
最后,惱羞成怒的他來到了阿姊的床前。
阿姊已然醒了,正握著匕首警惕地盯著他。
可廢了武功的阿姊,不過是案上的一條任人宰割的魚。
她苦學多年的那些招式,沒有了內力的支撐,都淪為了花拳繡腿。
那一日,血從臥房里流到了庭院的石階前。
人們闖入到房間里時,只看見了衣衫凌亂的阿姊,和已然氣絕的盜賊。
阿姊第一次在那麼多人前放聲流淚。
但周圍,除了一些面露不忍的婦人,再無人同情她。
他們將阿姊告了官,以殺人的名義。
朝陽城的父母官還算有些良心,并沒有插手此事。
正要壓下來時,蕭羨玉發話了:「便按律法審。」
按大宋律,殺人者流放千里,賜黥刑。
阿姊那張美麗的臉上,被刺了一個大大的「囚」字。
她始終一言不發。
要被押送進大牢時,蕭羨玉忽然笑了聲。
他修長的手指輕輕抬起阿姊緊握的雙手。
那雙手已被攥得鮮血淋漓,掌心里盡是月牙傷痕,足以看見主人內心的糾結。
蕭羨玉說:「李清竹,你求我,我饒你不死。」
阿姊沒有求他。
最后,她死在春日里,死在盜賊師門的報復里。
我的阿姊,最后死于百人圍攻。
07
我在藥王谷里清修十幾年。
接到阿姊死訊之前,我正在數著日子出關。
我想,我第十九歲的生辰,阿姊會送我什麼呢?
或許是一只親手繡的荷包,或許是一片新的藥方,也可能是一只簡單的風箏。
我對阿姊的歸來無限期盼。
然而,從山谷里走出來的我,面對的卻是滿山的白幡。
長風陣陣,刮得黃紙飛起,隱約可見哭聲。
我僵住了。
而后腳步愈發加快。
藥王谷里仙草遍地,人人精于養生,身體一向康健,怎麼會有人去世呢?
再說了,就算偶然去世了一刻鐘,我阿姊也能把他拉回來。
有阿姊在,就沒什麼不可能的。
這是我從小到大篤定的事實。
但我沒想到,當我疾步走到靈堂,面對的卻是棺材里阿姊安靜的面容。
她躺在其中,已沒了聲息。
長睫闔下,像是睡著了一般。
只是左臉處,有一個刺目的「囚」字。
這具身體,渾身腫脹,遍布傷痕,一看就是遭遇了非人的待遇。
我渾身都在發抖。
眼淚像是不要錢般,一顆一顆從眼眶里溢出來,落在棺材上。
我瞬間撲在阿姊的身上,卻又被旁邊的師父拉開了。
「阿姊,阿姊!」
我像是瘋了般掙扎,要躺到阿姊的身旁。
師父和師弟一齊用力,都沒拉住掙扎的我。
最后,我擠進了棺材里,卻不慎將阿姊的臂膀碰掉一邊。
我無措地捧著那臂膀,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阿姊,阿姊……」
師父卻長長嘆息一聲:
「淮安,快下來吧。」
「你阿姊的四肢,還是我好不容易才拼起來的。」
08
我靜靜地聽完師父講完整個故事。
他的眼里也有淚,垂在身側的手不斷撫著胡子,呼吸紊亂。
他說:「你阿姊,死于世間大義。」
我抬眼,隔著模糊的眼淚看師父,看這天地。
可天地皆在,世人皆在。
師父也好端端地坐在太師椅上。
唯有我的阿姊,沒有了。
師父嘆息道:「你阿姊是我最看好的弟子,只可惜經歷了這一遭。」
「日后,我會好好將她下葬。」
「但往后世間的大義,則需要淮安你扛起來了。」
聽見這句話,我先是渾身發冷。
然后,是克制不住地顫抖,和手腳錯亂。
我看著眼前的師父,看著眼前的天地,忽然覺得眩暈和惡心:
「師父,你說什麼?」
師父似是以為我沒聽清楚,又溫吞地重復了一句:
「往后世間的大義,需要淮安你扛起來了」
「哈哈……」
我沒忍住笑了出來,眼淚又奪眶而出:
「大義?就是這所謂的大義害死了我阿姊!」
「她今年也不過二十三歲啊,憑什麼要這卑鄙的世間來需要她?」
「現在大義害死了她,又想來害我了是不是?」
我狠狠地擦了眼角的淚,轉頭看師父:
「師父,朝陽城離藥王谷不遠,你為什麼不去救阿姊?」
師父語氣沉痛:「藥王谷世代有守則,不得殺一人,那牌匾還日日懸掛在你院子呢。淮安,你可千萬不能破戒啊!」
「不殺一人?」我沒忍住又笑了。
「蕭羨玉兵不血刃殺了我阿姊,我還不能殺了他泄憤不成?」
「這勞什子『大義』管得可真是寬啊,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我語氣一頓:「我偏不。」
「天殺我阿姊,我便要把天扯下來踩爛。」
「地殺我阿姊,我便要將地踐踏過千萬遍。」
「至于世間大義殺我阿姊,我便要打破大義,殺一人,止一恨。」
我笑著抹去眼角淚:「師父,既然藥王谷不得殺一人,那麼淮安便自請離谷。」
「往后諸事,皆與藥王谷無關。」
說罷,我不再看他一眼,轉身離去。
師父的聲音遠遠跟在身后:
「淮安……」
可我沒有再回頭一次。
09
我將懸在我院子中的牌匾卸下,拿布絹細細擦拭過一遍。
上面是先輩遒勁的字跡——【不殺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