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此再也不能跑商,也再也不能人道。
我去了他家,看見一個滿臉警惕的豆蔻女子,還有一個白發蒼蒼的女人。
這是他的一妻一妾。
我把他丟給了她們,掠走了庫房里的萬兩白銀。
我說:「他廢了,任由你們處置。」
女子點了點頭,淚水掛到了下頜。
身后的屋子里,驀然傳來尖厲的慘叫聲。
料理完最后這一樁事后,我打算離開朝陽。
牛車搖搖晃晃,卻在城門處被小兵攔下。
他說:「我們大人要見你。」
見就見吧,我也沒什麼可怕的。
我點了點頭,伸了個懶腰,從牛車上躍下來。
五步之外,站著一個滿面清癯、滿是文人風氣的中年男子。
他看著我,嚴肅的臉上忽然掛上了一點笑意:
「季姑娘。」
他這樣叫我,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嚴大人。」
我認得他,他是這朝陽城的知府,才上任兩年。
今年,是他任職滿的第三年。
近日來我在朝陽城鬧得天翻地覆,縱然是木頭做的人也該察覺出什麼了。
他來找我,我不奇怪。
我見過許許多多的大官。
他們有的乘著金貴的馬駒,有的坐在四平八穩的轎子里,出行都有數不清的仆婦簇擁著。
我們藥王谷的山腳下,就有這樣的大官。
縱然待師父也是客客氣氣的,但看人永遠是斜眼看,說話也只是從鼻子里哼聲。
可嚴大人卻很不一樣。
他很瘦,也很黑,看起來像個日夜操勞的壯年人,但卻滿身的書卷氣,像是讀過書的。
他看起來很明理,也很貧窮,青衫之下,甚至連腋下都縫了塊補丁。
嚴大人又走近了些,他的臉上有點討好。
我又有點不舒服了。
我總覺得這樣的人臉上不該做出這樣卑微的表情。
可他切切實實是在討好我。
嚴大人說:「季姑娘,我從前不認識你,但是我們今日見過,是不是也能說上幾句話了?」
「我想同你商量商量……」
他的聲音低低的,也是一樣討好:
「你看,你殺了這樣多的仇人,是不是也算夠了?」
「我知道你們江湖中人厲害,你阿姊的事情亦是我們朝陽城不對,但你既已殺了這麼多人,能不能不要再屠盡剩下的人?」
能不能,不要屠城?
聽這句話時,我卻想起了在城墻上厲聲的我阿姊。
當時,她也問出了這一句。
蕭羨玉卻笑而不語,讓她活活受辱。
此時,朝陽城的父母官就如此低聲下氣地求我。
他甚至要捋起袍子來跪我,眼含熱淚道:「老百姓生養孩子不容易,我們朝陽才從蕭軍的刀下躲過,再經不起折磨了。」
「從前笑你阿姊的婦女,都被我派了征戍,罰了錢糧。」
「那些迂腐的夫子,也被褫奪了功名,后輩再難入府學。」
「我過了今歲,便也辭官不做了。」
「是我們欠你,但與那些無辜之人無關。」
「但請,姑娘高抬貴手。」
15
我走在去京城的路上,任搖晃的牛車放飛我的思緒。
牛兒溫順,喂它什麼它就吃什麼。
我想起從前我的家里也有一頭老牛。
它很溫馴,也很勤懇,辛苦忙碌了大半輩子,直至累死了也不肯停。
老牛在時,家里還算殷實,甚至沒怎麼吃它。
從前,我們莊稼人的日子倒是還好。
可后來,上頭換了官,便似改了風水了,層層剝削下來,到人手里的便只剩下薄薄一層。
窮是萬惡之根源。
沒了錢,阿爺的話漸漸密了起來,也漸漸狠厲了起來。
沒了錢,阿娘要沒日沒夜地納鞋底做繡活,才能掙點微薄的錢糧貼補家用。
沒了錢,家里的兄長總要來搶我嘴里的東西,不再似又是那樣愛護。
可錢去哪里了呢?
天氣是不好,日子是不好過,但倘若上頭的官員少克扣一些,不是還能勉強度日嗎?
可惜啊,這世上的扒皮吸血蟲太多太多,都恨不得從莊稼人的骨髓里吸出什麼來。
我這麼多年,也就遇到一個嚴大人而已。
我放了他,也應了他的話。
他很好,是和阿姊一樣好的人。
我不想叫好人失望。
我自己是個惡人,卻還總是希望這世上好人更多一點。
至少,在像我阿姊那樣的人落難時,能有個好人送她一程。
我的兜里揣著嚴大人給我的拜帖。
有這一張帖子,我能在京城文官里的宅子里輕松出入。
有這一張帖子,我也能叩開宮門的落鎖,順利拜見當今最尊貴之人。
可我只是揚起手,將這一張拜帖吹落在山河里。
我是個江湖人,只為復仇而來。
所謂發達,并不在我的圖譜里。
我上京去,只為借這天下最尊貴之人的運氣,來挫一挫蕭羨玉的銳氣。
我倒要看看,值此亂世,到底是皇權更管用,還是他的暴戾更管用。
16
我潛進皇宮時,門口看守的侍衛還在打瞌睡。
我聽見他們雜隙間的閑聊。
「攝政王快進京了吧?」
「是啊,李清竹一死,他便不必守諾,直接收了朝陽往后十五城,只是大軍壓陣,行程難免慢些。
」
「等攝政王一來,我們便開宮門投降吧!」
我輕笑了聲。
愚鈍如此。
蕭羨玉這樣的人,殺進京城里,第一個血祭的就是整個皇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