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禁松弛,我輕巧一個躍身就進了長明殿。
長明殿中,幽燭搖晃。
一身單衣的小皇帝正跪坐在案前,提筆抄著什麼。
天寒地凍,他冷得瑟瑟發抖,卻也不敢要什麼,只是嘴里喃喃念著一些詞:
「巫醫,以巫而替醫,擊鼓舞趨祈禳疾病……」
我翻身從橫梁躍下,落在他身邊。
他似是不察,繼續聚精會神地念書。
我敲了敲他的桌案,又抽走了案上的醫書:
「別裝了。」
他盯著我,身材瘦弱、臉色蒼白。
我仔仔細細地打量了這普天之下最尊貴之人。
好似也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巴,和普通人沒什麼不一樣。
放在民間,他也只是一個病弱的小少年。
但我聽聞,長明宮中每日有無數橫尸被抬出去,皆被施以酷刑。
這都是用來恐嚇他的。
沒想到這小皇帝雖然病弱,但骨頭卻硬。
這點,倒是和我很像。
他定定地看著我:
「我認得你。」
「哦?」
「你是李神醫的妹妹。」
聽到這個名字,我的神色怔愣了下。
小皇帝卻篤定說:「我那日求了顧相許久,他才給我看了看藥王谷的圖冊。」
「跟在李神醫后面的,就和你長得一模一樣。」
「你認人倒是很準。」
寂寥的夜色里,我朝他笑了笑,忽而開口:
「小皇帝,你想重回權位,想重新掌控所有人嗎?」
我輕輕的聲音就浮在幽微的大殿里,像極了海妖的呢喃。
小皇帝卻重重點了點頭:
「我想。」
「做夢都想。」
夜色里,他的聲音低落:
「自從母后死了,那些人好像一夕之間都不聽朕的話。」
「先是宮女、太監,然后是太傅,后來就是顧相、裴將軍。」
「明明從前,他們都是待我極親厚之人。
」
我輕輕地笑了聲:「殿下,世事朝令夕改,不過是人走茶涼罷了。」
「世人豺狼心,都想以權謀私,不過是都想從你身上剜去些好處罷了。」
小皇帝遽然抬頭,輕輕看向我:
「那你呢?」
「你來找我,又是想要討到什麼好處呢?」
我頓住了話語。
而后盯著他黝黑而警惕的雙眸,輕輕地笑了一聲。
他盯著我的眼神,像極了十三年前我在淮水畔盯著我阿姊的樣子。
一樣的警惕,一樣的多疑。
但不同的是,阿姊是真心想要幫我的。
但我幫他,有所圖謀。
我輕輕開口:「我想要一個好處,一個天大的好處。」
「我要蕭羨玉死。」
小皇帝的臉色倏地變了。
他像是聽到什麼臟東西般,倏地蹙緊了細細的眉頭,恨不得捂住耳朵跑出去一般。
「你提他做什麼?!」
他的神色半是厭惡,半是痛恨。
倒在我意料之中。
只因蕭羨玉,在皇室中,本就是個禁忌。
17
蕭羨玉是公主和僧人生的孩子。
他生在寺廟里,卻并不誕生于世人的期待里。
他的親生父親,在他出生之日便懸梁自盡了。
他母親風流旖旎,裙下養了多個面首,并不在意他。
名義上的駙馬父親,更是厭惡他至極,日日都要拿鞭子抽他出氣。
除此之外,蕭羨玉五歲之時,得感業寺大師批命:「天生貴胄,奈何從龍,只差一線。」
這句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批語,讓皇室一下就注意到了蕭羨玉。
從前,他只是不受寵的公主兒子。
但后來,皇室為了提防他,把他扔到了塞北。
塞北苦寒,蕭羨玉的母親只給了他一錠銀子防身。
他要和其他征戍的士兵一起步行至塞北。
從京城到塞北,有三千里的路程。
他的腳被磨出無數個水泡,又被硬生生地磨爛、結痂、生瘡。
蕭羨玉到塞北時,沒有人認出這就是公主的兒子。
他先是被搶了功勞,又被搶了吃食。
后來好不容易掙得了一點軍功,卻又被上級搶去吃了花酒。
后來,他的兄弟就死在了他的身側,可他卻湊不齊一點銀子為他付醫藥費。
這樣長大的蕭羨玉,格外痛恨軍隊中的將領。
他痛恨他們的「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痛恨他們的大腹便便,痛恨他們的酒袋飯囊。
在將領無能的情況下,他身邊認識的人死了的越來越多。
但蕭羨玉卻始終是個小兵。
在塞北的三十萬大軍里,他連個百夫長都不是。
我阿姊就是在這時來到塞北的。
那時,軍中瘟疫橫行。
軍醫束手無策,只能看著將士們一個個死去。
蕭羨玉身旁的那個小兵,今年才十四歲,也病得奄奄一息了。
他排了好長的隊,想為小兵求得一味藥,卻被推搡出了隊伍。
蕭羨玉再也忍不住了,抽出刀正準備暴起時,一只白皙的手輕輕地按在他的刀背上。
我阿姊站在陽光下,朝他搖了搖頭。
她素手芊芊,只帶了一個針包,便孤軍深入。
阿姊的醫術冠絕當世。
昔年在藥王谷時,師父便說她已有七分先輩風姿。
余下三分,不過是因為太過仁慈,而用藥少了些凜冽。
阿姊在塞北坐診,親自接待了上千病人。
那些流著膿、生著瘡的傷口,她一律親自處理,面不改色。
蕭羨玉身邊的那個小兵,也是阿姊治好的。
她挑燈翻了好幾晚醫書,又翻來覆去試了好久,終于找出一個藥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