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了笑:「陛下,從我阿姊死的那日起,我就沒有命了。」
我輕輕地道:「我這條命,是阿姊在淮水畔撿來的,為她舍去也是應該。」
「沒有阿姊,我活在這樣腥臭的世上,好像也沒有這麼大意義。」
小皇帝用力地搖了搖頭:「不是這樣的。」
「朕雖然也沒出宮看過,但母后讓朕讀過許多書,朕也從那些書里見識過大好河山。」
「聽說這世上雖然不盡如人意,但總有可期待的東西,譬如徽州的煙雨、揚州的瓊花……」
「母后說,等我長大,終有機會能見到這一切。」
他的聲音低低的,溫暖的掌心攥緊了我的手:
「你都長到這麼大了,怎麼還覺得世上無期待呢?」
「想必你阿姊,也不愿意看見這樣。」
是啊!
我輕輕擦拭去淚。
我還沒有見到阿姊口中白銀成山的遼東,沒有見到她口中的泉州日落,沒有見到她常愛去的瓜州渡口。
我怎麼就能輕松死去呢?
可是阿姊啊,為了替你討回公道,我情愿付出一切。
哪怕,是付出我的性命。
19
我說過,巫醫,上感天地,下曉醫藥。
天上鬼神事,地上人疾厄,都屬于巫醫可溝通的范疇。
最初之時,巫醫的手段往往是祝由術或請神,和鬼神溝通,放得活人生路。
后來,醫道之術偏重,往往是醫治為重,巫術為輔。
這世上的巫醫已經很少了。
阿姊是家學傳承,而我是由阿姊所傳。
整個藥王谷,也只有我們二人精通巫術。
阿姊雖然會,但卻從來不用。
我也學阿姊,輕易不動用手里的力量。
但是,如今已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
我在宗廟中,用祭祀的設施借了小皇帝的運。
他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蒼白了,人也昏昏沉沉的,卻還堅持囑咐了我一句:
「天下運氣,朕獨占八斗,已是極大的不公。」
「朕情愿借你一些,來傾覆這禍亂天下的罪人。」
我輕笑了一聲,同時往他的腰上掛了一塊玉佩。
這玉佩,是阿姊在某一年的生辰送我的。
聽說是舉世難得的藥玉,能保身體康健。
從前我總盼著身體康健,能同阿姊走過一歲又一歲。
如今,倒是不需要了。
我脫了巫祝的祭服,出了京城。
我去找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住在京城附近的終南山上。
他很閑散,也很無聊,但卻從不插手世間事。
我找到他時,他在溪邊垂釣。
我叫他的名字:「裴玉。」
裴玉收了魚竿,長線連著的鉤子處已有了一尾魚兒上鉤。
他瘋狂搖頭道:「如果來你是來找我殺蕭羨玉的,我不干。」
我笑了下:「不要你殺。」
「我來,只是讓你找齊一群人。」
「什麼人?」
「墨門中人。」
20
裴玉是江湖中的百曉生。
他和阿姊不熟,卻與我交好。
那年阿姊外出,他被仇家打斷了腿,是我接的骨。
后來,我把他當成可以試藥的小玩意兒,給他喂了無數碗藥。
卻誤打誤撞地治好了他的口吃。
裴玉消息活絡,雖居于終南山之上,卻有無數消息渠道。
讓他找人,那是術業有專攻。
只是他仍有不解:
「墨門中人神出鬼沒,又不喜入世,你找他們做什麼?」
我笑了下:「復仇啊!」
寒氣森森的三個字讓他抖了下。
他搖搖頭:「說好了,我可不幫你殺人,我只管找人啊。」
我點了點頭,千言萬語,卻只匯成了一句:「多謝!」
「嗐,都是兄弟,謝什麼!」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只是,人死如燈滅,人還是要往前看。」
裴玉雖然嘴上不在意,但卻還是很快幫我找齊了人。
江湖有傳聞,墨門中人從不入世。
只有我知道,其實并非不入世,而是他們就散落在大江南北。
他們有的是江南小巷的賣花郎,有的是瓜州渡口的船夫,有的是揚州城一擲千金的頭牌。
我阿姊,就是墨門中人。
那是我同嚴大人交談后發現的。
嚴大人說,那時我阿姊的冊子雖然他追回了許多,但仍然以驚人的速度流出去不少。
那些都不是正常的渠道,似是有一條暗線。
后來,他翻來覆去地查,也沒查出什麼。
只是偶然有一次,家里的小女兒指著圖冊的后面一頁道:
「后面好像有字。」
嚴大人說:「看出是個字形,但并不解其中意思,許是內有玄機。」
因而,我帶著冊子回了藥王谷,對著阿姊的手札細細翻閱。
這才發現,我的阿姊,是墨門中人。
說起墨門,倒也是江湖里的傳奇一樁。
傳聞其發源于墨子,繼承了「天志」「明鬼」的思想。
門派中人行無定蹤,但秉持的卻是一脈相承的俠氣。
他們如四散煙火,隱在塵世里。
只有天下大亂,或是有不義而戰,才遽然而出。
我阿姊便是因為這俠氣而丟了命。
我找到他們,不為其他,只為問一句話——既然我阿姊因天下大義而死去,那麼,這所謂的大義,能不能再幫她一次呢?
21
我從一開始就知道,個人無法與天下相抗衡。
江湖之人武功再強、毒術再高明,也無法與成千上萬的軍隊相匹敵。
我不愿成為妖妃權宦之類的人物,也不愿放任蕭羨玉快活幾十年而養起一支軍隊。
我在藥王谷想了又想,摩挲兵書的手指都磨出了老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