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我才想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
「分而化之,滴水穿石。」
天下勇武之力聚而成軍隊,但陽剛之外,依然有繞指柔。
君不見,昔年遠征的胡軍,正是因為故鄉之曲而發生營嘯。
將士們年年月月征戰四方,從生到死,從壯到老。
屠城和搶掠縱然能快活一時,但終究抵不過夜晚浮現的柔軟情愫。
再厲害的軍隊,即便外表無堅不摧,內里卻也有弱點。
墨門中人四散于各地,最專精于此道。
他們是很小的力量,但卻能調動更大的力量。
淮水畔,勇武的漢子看著我,也紅了眼:
「你便是淮安吧?你阿姊時常向我們提起你。」
「是我們對不住你阿姊。」
「我們輪番刺殺過蕭賊,但卻都失敗了,才不得不讓你阿姊舍出這條命來。」
我搖搖頭:「往事如何,不追究了。」
「如今,我只想讓蕭羨玉為我阿姊償命。」
「這是自然的。」旁邊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子說。
她眼角眉梢俱是令人心動的媚意,眉目之中卻有一絲悲憫中正之氣:
「你阿姊,也是我們的同袍,倘若有機會,我當為她傾盡所有。」
赤誠之心,歷歷在目。
我看著這一群和我阿姊交好的人們,忽然想象出昔年他們共同飲酒行義的樣子。
這是一群甘心被我利用的好人。
所以,我不能讓他們失望。
平寧三年,仍是個秋天。
我再次踏上了復仇之路。
此時的蕭羨玉已殺入京城,垂涎皇位久矣。
22
我遇見蕭羨玉的時候,他正懶懶臥在榻上。
身旁的美人,柔荑輕抬,為他喂了串葡萄。
他見到我,掀起眼簾,卻并不驚訝:
「你來了!」
篤定的語氣,早知道我要來了。
我笑了,提劍就朝他沖過去。
我在朝陽城干的事沒有完全被封閉。
估摸著天下人,都已知道有個人將蕭羨玉恨之入骨了。
復仇,不過是早晚的事了。
這一刻,我等了太久太久。
我的武功只是尋常好,蕭羨玉只用一只手便制住了我。
他咬破了那顆葡萄,溢出的汁液沿著形狀優美的唇,往下緩緩流淌。
「你是李清竹的妹妹?」他看著我,笑了一聲,「幾年不見,長這麼大了。」
我沒心情同他敘舊,仇恨的怒火在肺腑之間燃燒。
與之而來的,還有即將手刃仇人的激動。
但蕭羨玉的武功還是高我一籌。
他能一只手制住我,還能有心思再咽了一口葡萄。
蕭羨玉含笑道:「你的性格,倒是同你姐姐很不一樣。」
「先前她三次刺殺我時,都是先勸說,不行再動手。」
「你倒很利落,直接動手。」
我這才知道,阿姊赴朝陽城之前,曾刺殺過蕭羨玉三次。
可那三次,皆被蕭羨玉輕飄飄地擋下來了。
阿姊刺殺一次,蕭羨玉便辱她一次。
如貓逗老鼠般,直至最后,失去了耐心,便輕松折磨死。
蕭羨玉說:「她勸我認命,勸我不要涂炭生靈,可我偏不要。」
他冷笑一聲:「昔年皇室流放我時,可沒叫他們信命。」
「昔年父親和母親鞭打我時,可沒人勸他們不要涂炭生靈。」
「世人負我,我便要負世人。」
「『奈何從龍,終差一線。』我才不信那老和尚說的話,也不信李清竹說的話。」
他遽然站起,打翻了那串番邦進貢的葡萄。
我的脖頸,被他掐得極緊,呼吸也急促了起來。
我看著他,卻忽然笑了:
「蕭羨玉,我看著你,卻覺得你像極了一個人。」
「誰?」
「——我。」
我抬眸看他:「我也像你這樣睚眥必報,也像你這樣記仇,也像你這樣不信世間大義,也像你這樣不信命。」
「但我和你究竟不同。」
我在他漸漸收緊的手中咳出一口血,卻仍然笑吟吟看他:
「因為,我有我阿姊啊。」
我低聲道:「阿姊渡我向善,不惜以身入局,養我十幾年。而我也受她感化,心甘情愿地困在藥王谷,一切只為阿姊歡喜。」
「而你,你這個可憐蟲,你愛而不得,只能白白發狂,卻還沒人看你一眼。」
我揚起笑容:「想必阿姊死前,惦念的是我,而不是你。」
「你胡說!你胡說!」蕭羨玉握住我脖頸的手漸漸收緊,眼圈忽然發紅。
但很快,他的手一松,在我瀕死之刻松開了。
執掌大權的攝政王,此時竟落下淚來。
我賭對了。
他忘不了我阿姊,也放不下內心的執念。
我揚起一個比蕭羨玉更病態的笑容:
「蕭羨玉,你不殺我,可不要后悔。」
可他最終還是沒殺我。
也許蕭羨玉這樣的人,也還對我阿姊有一絲愧意吧!
可惜,遲來的深情連野狗都不如。
我走出攝政王府時,各地的籌謀已備下。
拿下他,只是時間問題。
但蕭羨玉更不會知道,如果他執意要殺我,陪在他身旁的那個妓子就會倏地毒殺了他。
她叫紅玉,在朝陽城的花樓里與我有一面之緣。
我們有同一種宿命。
那就是為自己的阿姊——報仇。
23
平寧五年,蕭羨玉在登基前夜暴斃。
小皇帝刺了他第一刀。
這是報他殺母之仇。
紅玉刺了他第二刀,報了她喪姐之痛。
到蕭羨玉輪轉到我面前時,他已成了個千瘡百孔的血人兒。
可我仍覺得這樣便宜了他。
我的阿姊,死得比他要慘烈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