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阿姊死前受的苦楚都施加在了他身上。
他終于撐不住瘋了。
他瘋了,我可不會讓他就這麼容易逃避現實。
我翻遍醫書,找盡了解藥,終于把他的神志又強硬地喚回,塞進了身體里。
蕭羨玉就這樣一日又一日地沉淪在失敗的痛苦里。
最后,他要死了。
在被扔進蛇窟的前一刻,他問我:
「本王天生貴胄,為何你一介平民,能與我匹敵呢?」
我笑了下,拍了拍他的臉:
「蕭羨玉,你又信命了啊?」
「那麼我就告訴你——」
「每個人的一生,由生到死,由起到落,都由薄薄一根線掌握著。」
「有人天生貴胄,富貴一生;有人草根賤命,寥落一生。」
「有人闔家歡樂,六宮圓滿;有人孤苦無依,六親緣淺。」
「好似你一生賤命零落來,辛苦半生卻也只是他人操控的玩意兒。」
「可難道我們來這世間,只是為了在他人的操縱下過一生嗎?」
「一樣的橋,到一樣的路。」
「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選擇。」
「我才不會像你,我是最聽阿姊的話的。」
說完這句,我反手把失去四肢的他扔進了萬蛇窟。
毒蛇嘶嘶,不至于讓他立刻死去,卻也不會讓他茍活。
我一路走,一路流淚。
我一點兒也不在乎小時候的那點遭遇。
于黎民萬庶,我是最普通的人之一。
我的遭遇,是千千萬萬普通人的縮影。
傷我者,是世道。
害我者,是天道。
棄我于不顧者, 是孝悌之道。
我將這些認得很清,卻不得不承認, 我還是不信命的。
為何我阿姊命盤大好,卻還死于非命?
為何我這樣一個惡人, 卻還首尾兩全活到現在?
命固然重要,但人的選擇更重要。
倘若不是我阿姊好端端養過我十幾年, 我真的會懷疑世上是否有她這樣的善人。
可阿姊就偏偏這樣做了。
行善這件事,她一做就是二十多年。
從生到死, 從起到落。
到最后, 我不得不承認,阿姊做的最后一件善事就是養大了我。
她十幾年來持之以恒、以身作則的善念也影響了我。
我終究沒有像自己所想象的那樣狠毒。
我的眼淚又落了下來。
模糊的淚光中, 望見了大宋的二十三城,望見了欣欣向榮的朝陽城,望見春光燦燦的淮水畔。
那一輪旭日, 像極了阿姊明亮的眼眸。
湖邊的水波,似她長長的罥煙眉。
這世上的萬物, 都因為像極了阿姊, 而變得溫柔可親。
24
我了結了一切, 回到藥王谷, 等死。
我朝小皇帝借了運, 是以自身性命為代價的。
但無所謂, 我是早夭之相。
早死晚死都一樣。
但死期一直沒到來。
師父問我:「淮安, 你就這樣事事不干,等死啊?」
「嗯。」
我翻了個身, 朝里睡。
師父拿我沒辦法。
直到有一日,才六歲的小師弟趴在了我床頭。
他的手里,把玩著一個小小的命幡。
我本是隨意一瞥的,但卻陡然看見了那個熟悉的命幡。
那是阿姊曾經救人經常用的物什。
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阿寧, 你的手里是什麼?」
「這個?」小師弟翻了翻手里的命幡,眼神清澈, 聲音童稚。
「這是大師姐給你改命的東西!」
「師父讓我藏起來,但是我想給淮安師姐看看。」
這句話一出, 我失手打碎了瓷器。
碎裂聲響起,一回頭,卻對上了師父的一聲嘆息:
「別猜了,是你阿姊。
」
「她用她自己,為你改了命。」
原來阿姊行走在大江南北,并非一無所得。
她尋得了為我改命的方法。
但此方法極為狠厲,要一命換一命。
師父說:「你阿姊那時已經下了必死的決定。」
「因而救你, 她甘之如飴。」
那命幡上, 同先前朝陽城圖冊上的最后一行字連起來了。
模糊不清,卻又格外執著堅定。
像極了阿姊溫柔的絮語:
「我的妹妹淮安, 尚且年幼, 不足以在世間漂泊。」
「萬望諸位,多加照顧。」
……
書上說, 為眾人抱薪者,不可讓其溺斃于風雪。
書上說,風雪過后便是春天。
可春天什麼時候來呢?
不知到哪個春天, 我才能再見到我的阿姊?
我的阿姊,永遠定格在了平寧二年的春日。
淮水安瀾。
愿她能在這片土地上,久久如意。
-完-
雲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