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了根兒煙,溜達到下棋的人后面,做了個觀棋不語地姿勢。
象棋我還沒看出什麼門道兒來,倒是旁邊大嬸兒們的聊天內容引起了我的注意,關于韓妹子的。村里沒什麼其他娛樂,人們也就靠東家長西家短來磨磨嘴皮子。
“……誰家訂婚也趕不上人老韓家的閨女場面大……”
“那是,張家誰比得了啊!”
“這下兒老韓媳婦兒算是揚眉吐氣了。張家擺酒席我也去了,聽說等張磊跟她們家晨曦結了婚,她就跟著女兒去城里住。”
“那女婿能愿意嗎?”
“人家就愿意了呢……都說張磊喜歡他們家閨女喜歡得不行不行的……不過這要說啊,還是跟著兒子是正道兒,在閨女家總歸是不氣勢。”
“這麼說也對。他家兒子在外面干活,老往家里寄錢,人長得特標致,還沒對象,這全村兒的人都憋著給介紹呢……我覺著等兒子結了婚,老韓媳婦還是得跟兒子住,姑娘家再好那也是外姓人。”
“這可不一定……她跟她兒子不對付……”
聽到這里我心里一緊,韓家母子的嫌隙,難道是由來已久而且眾所周知?隨著那些女人刻意地壓低嗓音,我不由地豎起耳朵。
“你是說她嫁給老韓之前的那點事兒嗎?這都多少年了?她原來那個對象現在好像在市里是個什麼官呢。”
“多少年了也記恨啊!當初要不是她爹非逼著她嫁給老韓,人現在都是官兒太太了……老韓人也不錯,老實又本分,可跟人當官兒的比起來,那是差太遠了。”
“我聽說啊,聽說那男的走的時候,還讓她等他。
好幾年都沒點音信,她年紀也大了,再加上他那個酒鬼爹老催她,只好被迫嫁了老韓。他們兒子百歲那天,那男的回來了,當時說了句‘孩子都這麼大了’就走了,再也沒回來過。”
“是呢,我也聽說她后來都不怎麼管這孩子,說看了就堵得慌,都是老韓管。后來又有了他們家閨女,老韓父母去得早沒有爺爺奶奶,她干脆直接把兒子扔給姥爺了。她爹那是出了名的醉鬼,哪能照看孩子啊,都不知道那小孩是怎麼活下來的,我有個表姐就是她娘家那村兒的,說有一次孩子拿著一塊餅,餅上一點兒一點兒都是起的白酶,老頭醉醺醺的硬告訴孩子是芝麻……”
“老韓怕媳婦兒,家里都是媳婦兒做主。要不是她爹死了,她還不把兒子接回來呢!”
“不過人家兒子也懂事,打小就任勞任怨的,因為老韓出事,高考考上了都沒去上,直接跟著村里人出去掙錢了……平時回來的特少,可能也知道他媽不樂意見他吧!”
“唉,都這麼多年了,什麼事兒放不下啊!可是今年正月的時候,我打牌打了一宿,五點多回家路過他們家門口時,看著他家兒子拖著箱子正往外走后面閨女哭著拉著,院子里老韓媳婦還罵呢,說什麼‘回家就惹事兒’‘過年都讓人過不消停’。”
“是嗎?我看現在還行了啊,她不是一直張羅著給他兒子找媳婦兒嗎?”
“這孩子要是娶了媳婦兒,那就是成家立業了,她當娘的責任算是盡完,以后就能名正言順地撒手不管。”
“不過現在的孩子啊,大部分都是取了媳婦兒忘了娘,你看我們家老三……”
隨著話題滑向另一個方向,我收回了注意力。
狠狠吸一口煙,熱度立馬烤到手指。
我踩滅了煙頭,又點上一支,手微微抖,打了好幾下打火機才點著。
這種坊間傳說都是有水分的,說的人也未必就真的知道。只是,添枝加葉可以,梗概總是大體不變的,總得有個事情的影子可供他們發揮才行。可是為什麼偏偏這麼真實,以至于很多說法都和和我了解的嚴絲合縫?
我一直以為暮雨小時候肯定過得不好,原來不只是不好;我以為他不愿意回家是為了省錢,原來是眼不見心不煩;我以為他不吃芝麻是挑食,原來是心理有陰影;我以為過年那次他說他媽半夜起來叫他名字是關心他,原來是責備……我以為她媽說到底是愛他的,原來怨恨有這麼多這麼久……
我恍惚著走出小賣店,冷風一吹,不禁縮起脖子。
小賣店的燈光沒能照出多遠,拐個彎,沒有路燈的街道呼地暗下來。那種迂回于空蕩視野中的濃重黑色一下子淹沒了我,除了煙頭那點紅芒倔強地閃耀。
煙很嗆,嗆得我眼淚都出來了。
心疼,連帶著喝了涼風的胃也疼,肚子也疼。
我靠著路邊的墻根蹲下來,我得緩緩。
死孩子,死孩子,我恨恨地念,心里卻不住問自己,我怎麼才能對他更好點,好到能補償他所有的苦。
沒注意什麼時候,一道身影已經靠近到眼前,他站在黑暗里,安靜、挺拔。
我伸手,他將我拉起,眼前一花,一件帶著體溫的外套已經披在肩上。我抱住他,把頭窩在他頸邊。
他的呼吸還不平穩,他的心跳亂成一團。
“暮雨。”
“恩。”
第96章
煙頭扔在地上,很快就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