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延心中一酸,雙手搭在她肩上。
“以后不會了。”
霍瓊點頭,兩只發髻跟著一跳一跳。
她揪著霍延衣角,悄悄問道:“小叔,我之前聽到你和陽烏山的叔叔伯伯說話,你是不是想跟他們一起走?”
霍延反問:“你愿不愿意跟小叔離開?”
小姑娘茫然:“小叔為什麼要走?”
他們如今是奴籍,還能去哪兒呢?況且,他們恐怕再也遇不上比殿下更仁厚的主人了。
霍延又問:“倘若小叔一定要走呢?”
霍瓊眨眨眼睛,遲疑道:“那我跟著小叔一起走。”
言罷,目露憂慮之色。
霍延不禁笑出來,眉眼堆出難得一見的笑意。
“放心,小叔不會走的。”
至少目前不會。
霍瓊心思細膩,直覺小叔跟以往有些不同,不由問:“你剛從殿下那里回來,是不是殿下說了什麼高興的事兒?”
霍延眸色漸深:“沒有。”
他只是覺得,有些謎團似乎越來越清晰了。
如果一個人見到血和尸體會干嘔,那他一定不會嗜殺暴戾。
從前的世子性情偏執陰森,經常將他打得皮開肉綻,又怎會懼怕鮮血?
一個見到暴力血腥會排斥,一個越是施加暴力越是興奮。
如此分裂,會是同一個人嗎?
霍延的直覺一向敏銳。
其他人認為慶王世子前后不一是因偽裝演戲,他心中卻一直存疑。
以前的慶王世子,面對他時是赤裸裸的惡意,那種惡意根本無法偽裝。
而如今的世子殿下,他對身邊人的寬仁和對血腥的恐懼同樣不是裝出來的。
看起來最不可能的,往往就是最有可能的。
——他們不是同一個人。
這樣的論斷讓霍延由衷感到愉悅。
任誰都不會對曾經惡意折辱自己的人感恩戴德,即便那可能只是一種偽裝。
霍延身負傲骨,他可以報答對方,但無法做到全心全意奉上忠誠。
可如果,他們是兩個人呢?
他再也不用天人交戰,帶著負罪感去為人效力。
小叔陷入神思,時不時露出奇奇怪怪的表情,霍瓊見了不由嘆氣。
就這樣還騙她沒有,當她是三歲小孩嗎?
“砰砰砰!”
急促的敲門聲響起,霍瓊走到門后,還沒開口,就聽見楊繼安的聲音。
她連忙打開門。
楊繼安泥鰍一般滑進來,向霍瓊禮貌問好后,快步走向霍延。
“殿下同意我加入府兵了!”
霍延緩緩抬起頭,“哦。”
仿佛一瓢冷水澆下,楊繼安收起笑容,同樣面無表情:“殿下說了,讓你有空就多教我武藝。”
哼,殿下的話你總得聽了吧!
霍延:“我教你的還不夠多?”
自從樓喻讓他教導李樹、馮三墨等人后,他自詡兢兢業業,一旦有閑暇,都會不吝教授,樓喻卻還認為他不夠盡心?
楊繼安哼道:“反正你得教我。”
霍延覺得,他之前還是心慈手軟了,得讓這小子嘗嘗什麼才叫真正的教導。
接下來的日子,楊繼安深刻體會到什麼才叫魔鬼般的訓練,整天痛得吱哇亂叫,再怎麼求饒霍延也都不為所動。
田莊經過一夜恢復安寧。
翌日午時,田莊所有人,包括府兵和流民在內,全都聚集到莊前的廣場上。
刀疤臉被繩子綁住,跪在眾人面前,低垂著頭顱。
他之前被石灰迷眼,又被滾水燙傷,加上竹箭和魚叉的戳刺等傷害,整個人狼狽不堪。
莊戶們撿起石子土塊,紛紛往他身上砸,邊砸邊口吐芬芳。
樓喻面對刀疤臉而坐,相隔數丈遠。
他本可以不來,只讓李樹砍頭便是。
可他還是逼迫自己來看。
他不想當個慫包懦夫。
他要強迫自己接受現實,接受這個血腥混亂的世道。
他必須要習慣噴濺的鮮血和慘白的尸體。
午時已至。
樓喻抬首看向高懸的金輪,那刺眼的光讓他忍不住閉上眼。
他聽見自己冷靜下令:“李樹,行刑。”
森冷長刀反射厲光,那光從樓喻眼皮上閃過。
他豁然睜眼。
一顆頭顱在利刃下飛躍而起,它跳到高空,那張猙獰的面目正對著樓喻,仿佛在嘲笑慶王世子的膽小與怯懦。
樓喻睜著眼,死死與它對視。
殷紅的鮮血在陽光下潑灑,有一滴濺到樓喻面頰上,他瞳孔驟縮,死死控制住要拭去血滴的雙手。
霍延居他身側,將他所有的情緒都納入眼底。
尚顯稚嫩的世子殿下,正用盡全力逼迫自己觀看一場血腥的殺戮,他雙手死死交握,指節泛白。
一滴血,讓他的睫毛不可避免地顫動起來。
紅得泛黑的血,落在雪白無瑕的臉頰上,企圖將原本純如白紙的人染黑。
——這無疑是一場殘忍的玷污。
霍延有些不忍,右手輕抬。
卻見下一刻,稚嫩的世子殿下,冷靜抽出潔白巾帕,輕輕擦去那抹鮮血。
他的睫毛不再顫抖,他的目光不再躲避,他的指節不再泛白。
他凝望著尸首分離的可怖場景,竟笑著朗聲道:“匪首已誅,莊頭死仇得報!待莊頭下葬那日,本殿親自為其送行!”
不過一個小小的莊頭,竟能得如此殊榮!
一時間,眾人心頭都火熱起來。
為殿下賣命,值得!
莊戶們歡呼雀躍,而那群被綁的匪眾均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