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士英這“經濟”二字指的其實是“經邦濟世”, 是頗高的贊賞。
李瑕愧不敢當,道:“脫不開朝廷和民間的支持, 蜀南初經戰火, 不少大戶人家捐出罷了, 與易守臣直言,我為官時短, 處事有許多不穩妥之處,還請恕罪。”
這道歉是該的,長寧軍的軍需大多來自淯井監, 李瑕的私鹽生意越滾越大,一定程度上其實是侵占了長寧軍的供應。
但易士英擺了擺手,道:“非是要談這些,皆是為大宋守國。但我聽聞, 非瑜在開辟與大理的商道?”
“是。”
“前些日子,慶符縣出動勞力,以火藥炸山,拓修了五尺道?”
李瑕又點點頭應了。
這事是他北上前安排的,李墉與韓承緒一起做的。
五尺道并不是整條道路都那麼狹窄險峻,而是其中部分險峻之處限制了它的通行。
從秦修五尺道到漢晉修南夷道,最后到唐修石門道, 這條路已四百余年未有大修過。
四百余年間,已有了火藥的運用,不再需要秦人那種“積薪燒巖”的艱苦辦法。
李瑕暫時還沒實力重修整條路,只能將慶符往威寧城的難行之處炸開, 以期加快兩地之間的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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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易士英卻是搖頭道:“此事欠妥了。”
“不知何處欠妥?”
易士英抬手指了指,道:“筑凌霄城, 為的便是據險要之地以拒蒙軍。豈有化險峻為通途之理?”
李瑕道:“有一事我始終未想明白。蒙軍攻入大理, 據稱死于瘴氣者十萬人, 便當是夸口之言, 但忽必烈攻下大理后很快北返, 近年來, 大理蒙軍與滇地諸部鏖戰,入蜀南、攻自杞、攻交趾、攻羅氏鬼國, 傷亡慘重,所余不到萬人。
為何朝廷寧花大力氣筑凌霄城, 而不試著反攻大理?”
“豈是易事?大理君臣皆降,兵將皆已效忠蒙古。”
“然大理人心未降, 今歲舍利佛揭竿起事,聚眾二十萬人。若有我大宋官軍配合, 未必不能將蒙軍從西南驅逐。”
易士英沉默了一會,緩緩道:“我大宋立國初年,王全斌平定四川,曾獻地圖于朝廷,諫言乘勢取大理國。當時,太祖皇帝手執玉斧,劃地圖之大渡河,言此外非吾有也,近三百年來,我大宋從未向大理動兵。”
“因祖訓而不出兵,豈非荒唐?如今大理已在蒙古治下”
“其中自有因由,太祖皇帝實鑒于唐與南詔之事。南詔附唐、叛唐反復,甚至一度攻破成都,唐大興發兵伐南詔,雙雙滅國,遂有唐之禍基于南詔之說。為何?因滇南地勢險峻”
“滇南地勢險峻?蒙軍為何不怕地勢險峻”
“此等大事,自有官家與廟堂諸公定奪,非你我一介地方官”
兩人互相打斷了對方幾句話之后,李瑕忽然道:“漢習樓船,唐標鐵柱,宋揮玉斧,蒙蒙跨革囊說來說去,就是這大宋朝廷骨子里的軟弱與不思上進。”
易士英愣住。
他是真的愣住了,完全沒想到李瑕會突然間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
所謂“漢習樓船”,漢武帝發兵征伐西南,被洱海相阻,而土著熟悉水戰。漢武帝遂在長安仿造滇池、開鑿出一個“昆明池”練水師,最后派郭昌領軍入滇,設立益州郡,統治云南。
所謂“唐標鐵柱”,唐朝與吐蕃爭奪四川邊境及洱海時,唐中宗遣唐九征為討擊使,擊毀吐蕃城堡、切斷了吐蕃與洱海的通道。
唐軍大勝,勒石建碑,以記唐朝對洱海地域的有效統治。
所謂“元跨革囊”,忽必烈南征大理,過大渡河后,為金沙江所阻,命令將士殺死牛羊,將牛羊皮吹成革囊,強渡大江。
漢唐之強、蒙古之強,首先便是這一往無前的決心、無可阻擋的霸道。
唯有宋,揮玉斧以劃大渡河,此外非吾有也,遂西南不通中州三百年。
這些典故,易士英都知道,但卻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將它們類比,相反漢唐的雄風,這大宋朝廷顯得那樣可悲可憐。
那句“骨子里的軟弱與不思上進”,刺耳,驚心。
良久,易士英才反應過來,猛地擲下手中的水杯。
“咣啷!”
響聲中,那滾燙的熱水灑了一地。
恰如李瑕對大宋社稷的熱忱。
“李非瑜!你住口!”
李瑕卻不住口,又緩緩問道:“鑒唐與南詔之禍,遂不取西南。那鑒于靖康之恥,是否連河洛也該不要?”
“你太放肆了!還不給我住口?!咳咳咳咳”
“易守臣費心力、熬肝膽,修筑了這凌霄城,其山高也、險也,便是數十萬蒙軍只怕也未必攻下。可有何用呢?真抵得了蒙軍斡腹?真保全得了川蜀?”
易士英氣得大咳不止,眼睛都已通紅,看向李瑕,搖了搖頭,道:“你年輕咳萬不敢妄議朝廷社稷牢騷太多,誤你前程”
李瑕恍若未聞,繼續道:“以此地之險峻、以軍民之奮勇,或許臨安城被攻下,凌霄城依舊屹立,但只會守,守不住社稷江山。”
“李非瑕你夠了!”
易士英站起身,強止住咳嗽,手指幾乎頂到李瑕鼻子上。
“莫再讓我聽到一句妄議之言,給我停止拓修五尺道,否則一旦蒙軍入蜀,你擔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