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轉頭一看,只見陸秀夫已是神色萎靡,再也無法正襟危坐, 已蜷縮在路邊歇息。
也幸而是那個劉金鎖還有送湯藥過來,不然他們這些文官根本熬不來藥。
該罵的都罵,無可奈何,眾人也累,終于沉默下來。
不多時,黃瑢從后面趕上來,道:“楊莘老暈過去了。”
胡三省毫不驚訝,道:“六十歲的書生,從未吃過這等苦,不暈反是怪。玉面小節帥可派人送他回去了?”
“沒。”黃瑢道:“先是派大夫瞧過,見是真暈才叫人抬走,說是,讓老探花郎便是死,也得是在大散關上守國而死。”
“喪盡天良!”
“我們這位玉面小節帥還說了,若有人敢裝暈,便背著輜重走。”
“他憑什麼?刑不上士大夫,他這是濫用私刑!”
“便是越級奏事,我也要上書彈劾他!”
但事實上越級奏事是頗大的罪名,終究也只是說說。
“李瑕豺狼之輩,真他娘的畜生。”
“景參,你怎可口出如此粗鄙之語?!”
“這軍中皆是如此罵人,東發也試試,頗爽利。”
“……”
陸秀夫睜開眼,感到力氣恢復了些,再次撐起身來。
回頭看去,只見山川夾著這條峽谷,天開一線,千余人行在其中也排成長長的隊列。
他難得發出了一句感慨。
“紙上得來終覺淺,陸放翁誠不欺我。”
雖還未見兵戈,但這天地間鬼斧神工的地勢涌入眼簾,他依舊感到震撼不已。
然后……暈了過去。
“君實!”
“君實……他是真的暈了吧?否則要背輜重……”
“李瑕這該死的,喪盡天良……”
....
===第533章 戰場===
黑暗中,陸秀夫隱隱聽到些聲音。
“李瑕喪盡天良……”
陸秀夫懶得聽這些,努力將這聲音揮散。
他從小就是極有主見之人。
五歲時,他父親行商歸來,他的兄弟們磨著要各種玩物,唯獨他,執拗地只想要油燈。
因為要徹夜讀書。
后來年少登科,數不清的重臣拉攏,陸秀夫一一回絕。
他只要為國做事,絕不參與黨爭。
陳倉道……他努力回想著一路走來的地勢,回想李瑕是如何行軍、安營。
不該水土不服的,還要收復河山、還要走很遠的路。
但身子很重,不停拉著他往下墜,往下沉。
終于……
“嘭!”
一聲重響,將陸秀夫從黑暗中驚醒過來。
“殺啊!”
“放箭!放箭……”
陸秀夫睜開眼,眼前視線昏暗。
他正在一個帳篷里,轉頭看去,身邊是同榜的探花郎楊起莘,正縮在那,身子顫抖不停。
“莘老……兄,這是……打仗了嗎……”
楊起莘只是抖,嘴唇囁嚅著。
陸秀夫傾耳過去,聽到他的似乎是一句詩。
“朱顏漸改……功名晚,擊筑……悲歌一再行……”
沒有陸游的悲壯,帶了太多的恐懼,但楊起莘顯然還在極努力地克服。
陸秀夫勉力站起身。
“轟!”
又有什麼東西砸在不遠處,之后惡臭飄過來。
“煙里有砒霜啊!”
“尸油!是尸油!”
“快,提水!提水!”
“不能用水!”
“蒼天啊……”
陸秀夫掀開帳簾,走了出去。
天光才剛亮,眼前是一片煙霧,有士卒大步上前,利索地拿布在水桶里浸濕,“啪”地拍在陸秀夫口鼻上。
“捂住!煙里有砒霜、巴豆!”
陸秀夫抬手捂著那濕布,突然瞪大了眼。
他看到百步遠開外,一團烈火正在那雄雄燃燒,然后……從火叢中奔出一個人。
“啊!”
“啊!”
嘶心裂肺地慘叫。
那似乎是一個士卒,被火球砸中,還拼命想要求活,正在地上打著滾。
周圍的士卒撲上去,拿樹枝拍打著、拿沙土掩埋著……
“尸油!滅不了了!”
“給他個痛快!”
“快!”
“長矛手!給他個痛快!”
陸秀夫眼睛已經紅了,他看著那帶著火苗的手高高揚起,掙扎。
他看著那從軀體上被拍落下來的……一塊塊黑色血肉。
他想閉上眼,卻還是抬腳往前走去。
想結束這一切。
這不是他從書上讀到“王師北定中原日”,不是……
~~
終于,鮑三怒氣沖沖地奔上前,一刀捅進了那還在掙扎的士卒心口……
“滅火!快……”
“把那個文官給老子拖回去!哪個讓他上前的!”
有士卒上前扯著陸秀夫便退。
他掙扎了一下,掙扎不開,一直被向后拉,眼睛卻始終盯著地上那具尸體。
周圍哭聲漸起。
“蒼天啊!我要回臨安……陛下啊!陛下……”
“別嚎了!”
“君實。”胡三省上前,一把拽住陸秀夫便往山頂上走,“到這邊來……到這邊來……該死的……蒙軍要攻上來了,這邊看得清……方才那火球太近了。”
“我等是文官啊……”
“閉嘴……”
周圍盡是這樣的爭吵,陸秀夫一眼掃過,只覺這些青青藍藍的官袍艷得刺眼。
胡三省則在不停喘息,道:“昝萬壽……昝萬壽膽子太大了,沖到那些弓箭兵里了……不知到了何處……娘的,他娘的!真是在打仗!啊!”
“啊。”
陸秀夫也終于大吼了一聲。
他還是秀氣,聲音不大。
但這一聲吼,耳朵里那些聲音終于不再嘈雜,周圍似乎清靜下來。
他放眼向北一望,瞳孔一震,驚呼道:“那是關中?!”
眼前,就是關中……
~~
陸秀夫讀過很多書,看過很多地圖。
他以為漢中、關中,這被秦嶺分隔的兩個平野是處在同一個平面的……但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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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中比關中至少高了幾千丈。
這次一路穿過陳倉道,陸秀夫每抬頭看頭頂上那望不到尖尖的山崖,都驚嘆于秦嶺之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