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慮到張延雄也許會殺人滅口,他請張文靜派了人過去盯著,又安排了兩人在其中。
……
廉希憲已不再如來時那般神采飛揚,身披喪服,雙手被縛,頹然上了船,垂頭不語。
李瑕上前解下他身上的繩索,問道:“善甫兄親人過世了?”
“家慈……走了。”
“節哀。”
李瑕也意外,安慰了一聲,不知說什麼好。
他已看到廉希憲嘴角的血跡,知其近日慟至嘔血。
這其實,也打亂了李瑕的計劃。
良久,還是廉希憲先開了口,語氣蕭索,神情哀傷。
“非瑜將我往黃河北岸送一遭又帶回,一舉兩得吧……既接到了張家女郎,又毀了我反攻關中的布置……你贏了。”
“是,本來,還有一樁目的,是想讓你對忽必烈心灰意冷。”
廉希憲抬起頭,問道:“打算如何招降我?”
李瑕反問道:“現在說嗎?不如等你緩過心情。”
“家慈在七月時便已走了,時隔兩月,我這當兒子的都未回去……先說眼前事吧。”
話雖如此,廉希憲依舊是神魂不屬的樣子。
“也好。”李瑕道:“這一趟,善甫兄也該看到蒙古制度的弊端。”
“制度?”
李瑕本已做好準備要應對廉希憲的雄辯滔滔,不料對方此時是這樣的狀態,談話的氣氛便低迷了許多。
但準備好的說辭總歸要說。
“胡無百年之運,草原政權往往是‘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蒙古的特點與以往的匈奴、突厥并無太大區別,打起仗來,大范圍的迂回穿插而已。成吉思汗只將蒙古人擰著一股繩,讓他們發現草原外有寬闊的、可以征服的土地,使蒙古人齊心協力……這,便是蒙古之所以‘勃’,起勢迅猛。
但這樣的政權,能長久嗎?由‘征服的欲望’捏合起來的團結,崩塌起來,也會是迅若驚雷之勢。蒙古宗親之間的血雨腥風不是近年才有的。窩闊臺死后,蒙古人的屠刀已經開始砍在兄弟頭上了,這些,善甫兄比我清楚。試問忽必烈與阿里不哥之爭,是你們口口聲聲的‘漢制與舊制之爭’嗎?忽必烈的王氣到底在哪?”
李瑕指了指黃河北岸。
“看看這蒙古治下之地,有一套長治久安的制度嗎?不過是強盜分贓的方式,數萬萬百姓,不過是蒙人剝掠的贓物。我來走一遭,如入無人之境,并非我有能耐,不需要能耐。這里,只有一幫給強盜收贓的嘍啰、傀儡,滿腦子只顧著給主人運送錢財,保存那一點可憐的權力。
就這樣骯臟而稀爛的制度,何以長久?何以昌盛?何以能成就善甫兄想達成的志向?蕭何于秦時為刀筆吏,漢興,則位冠群臣、聲施后世,不僅因其治世之能,也因他輔佐的是劉邦。”
廉希憲默默聽著,緩緩道:“蒙古制度不興,我一直知道。所做所為,恰是要定統建制……”
“哪怕善甫兄真為忽必烈開國定制,然其國不長久、不昌盛,亦與善甫兄之志向南轅北轍。阻力很大,你已看到了,歷來少有哪個王朝只三代便有這般多吸血的宗親貴族、三代還無長治久安之策、三代還只知殺伐……它的成就,早已是注定的了。”
廉希憲道:“陛下已有改制之意,而真金太子確實也是……”
“你說我要成事的前提是往后十年、二十年間還能一切順遂,忽必烈與真金所面對的又是多少蒙古宗親的壓力?他們不如我堅決,你與他們之前的信念有沖突已是必然。”
“大帥何不再說說,陛下與我之間的君臣恩義?”
“忽必烈對你有多少信任,你心里應該清楚了。”李瑕道:“關隴一戰,你成了是大功,敗了便是大過。這次北渡,明面上你已投靠我了,他會如何對你,我不談,你自己想。”
這次的談話,低迷得多,但事實上廉希憲來之前,就已有了傾向……
他算過時間,母親過世大概是臨洮一戰結束、汪良臣中伏的消息剛傳回北面,燕京蓋下消息,希望他繼續主鎮關隴。
之后,退守關隴的消息傳回去,燕京便希望他能回去丁憂了。
太體面了,對他而言,足夠體面,對君王而言也足夠體面。讓他不得不懷疑此事另有隱情。
這隱情未必有……但疑心一起,君臣已再不可能如以往一樣相互信任了。
他如今投降李瑕之事已是人證物證確鑿。再加上,阿合馬主持山西。若落在阿合馬手中,必是被栽上污名,恐還要連累全家性命。
十年君臣恩義……
坐在船頭這般想了良久,廉希憲忽問道:“李帥又能給多少信任?”
“善甫兄想要怎樣的信任?”
“我想回燕京一趟,拜祭家慈……”
廉希憲話到一半,停了停。
他并未完全想好是否要投奔李瑕,只是一直以來堅韌的心志讓他并不愿冤死在阿合馬手里,且此時最想要做的事……確實就是回去奔喪。
“好。”
李瑕已徑直答應,又問道:“可需我派人護送你去?”
“不必,我在北地有不少故交,能幫我。”
“可以。”
“李節帥不擔心我是要逃回去,洗清嫌疑,繼續與你為敵?”
李瑕抬手指了指河岸,道:“見到善甫兄身穿喪服,我便未下令開船……去吧,我信善甫兄會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