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昨夜與人斗毆,一度被召到署衙等待召見,但李瑕卻只讓他回營。
當時史俊出來與他說這不是小事,因恰巧發生在江陵民心不安之際,也許需要小小地懲戒他一番以收買江陵士人之心。
其實這懲戒不過是做做樣子,回長安之后很快便能重新升遷。
挨點罰陸小酉倒是不介意,他耿耿于懷的是那些士人傲慢不敬態度,問道:“可他們罵了陛下。”
史俊則擺手笑道:“哪個王朝初立不曾被前朝遺民口誅筆伐過?”
于是陸小酉被說服了。
此時大步走到署衙前,正遇到麻士龍從街巷對面過來。
麻士龍正轉頭與身邊的兵士說話,沒留意到對面有人過來,聲音很大。
“反正告訴你們,不許隨地撒尿,這是什麼?這是軍律!沒聽說昨夜有人隨地撒尿被罰了嗎?”
教訓過這些兵士麻士龍再轉過身來,連忙見禮。
這兩人一個沒能攔住元軍攻進江陵城,一個出手打了江陵士人,都是給城中士紳表達不滿的一個情緒發泄口。
見禮之后,兩人一道進了衙署,便見到里面站了許多的士人,包括昨夜被他打過的幾人亦在其中。
“陸都統、麻統制到了。”
有人通傳之后,史俊從堂中出來,站在那環視了諸人一眼,不急不緩地開口道:“去覲見陛下吧。”
話到這里,他難得笑了笑,又道:“不妨透個底。江陵一戰擊敗阿里海牙,你們的功勞還未封賞,今夜該好好慶功才是。”
陸小酉、麻士龍都已有挨罰的準備,聞言訝異,一時忘了回話。
而史俊顯然是故意說給在場諸多士人聽的,場面登時安靜下來,許多府學生員雖沒說話,但眼中已有不忿之色。
恰在此時,一個渾厚沉重的聲音響起。
“王師擊退元軍,老夫也想代江陵士紳聊表感謝敬佩之情,不如就在曲江樓,向將士們敬酒,不知可否?還有,這幾個無知書生沖撞了陸將軍,也請陸將軍給他們一個賠罪的機會。”
陸小酉、麻士龍轉頭看去,見說話的老先生氣質儒雅又威嚴,一看便是德高望重。
他們雖然久經戰場,不怕這樣的宿儒,但卻還不懂該怎麼與對方說話,竟是不約而同地、木訥地看向史俊。
史俊遂端著架子,緩緩道:“那便明日在曲江樓犒軍,也請深寧公、草窗公撥冗蒞臨。”
“深寧公,這如何使得?”
待一群書生擁著王應麟、周密離開署衙,涌進府學,馬上便有更多在江陵德高望重之人趕來,紛紛表達不解。
“真要當眾向那些叛軍敬酒?謝他們將元軍放進城中?”
“且不說他們都是叛軍,我等飽讀圣賢之書,豈可向這些粗鄙武夫低頭?”
之所以有人這麼問,無非是猜想王應麟、周密已歸附李瑕。可若剛剛歸附就要向武人低頭,這就太讓江陵士人們不安了。
“不錯,若真當眾致謝于叛軍且為昨夜之事向那當街便溺的兇丑賠禮,簡直有辱斯文!刀。”
“有辱斯文啊。”
“體面不存,何不如以身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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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整個府學都是“賊配軍”“黥卒”“赤老”“兇丑”的痛罵聲。
有宋一朝,武人地位低下。行伍出身以軍功累遷至樞密使的,除了曹彬則只有狄青,而狄青又被文官視為眼中釘。
狄青是忠臣,可惜“太祖豈非周世宗忠臣?但得軍情,所以有陳橋之變。”
這是宋王朝娘胎里帶的病灶,對武夫的猜忌之深,只要宋朝不亡,就絕對不可能改。
而江陵城中的士大夫想的很簡單,歸附李瑕可以,但得找兩個機會打壓打壓李瑕麾下的愛將。
這極為重要。
比如,讓這位新皇帝知道江陵士人不是好拿捏的;再比如,以后唐軍駐扎在江陵雙方如何相處,權力如何分配。
這些不先爭好,誰能歸附?
“深寧公,可是有何難言之隱?”
“是啊,深寧公,為何今日只片刻功夫,你便向叛軍服軟了?”
王應麟并不急著將今日所聽到的秘辛馬上公之于眾。
他一手撫著長須,一手擺了擺,像是揮退了眾人的聒噪,道:“老夫與草窗,皆已決意效忠于大唐皇帝陛下。至于諸君,自便罷了。”
說罷,他徑自轉身離開。
面對讀書人,大儒自有大儒的底氣。
方宗昌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在椅子上坐下,喃喃道:“真要向那賊配軍賠罪了?有辱斯文啊。”
嘴里說著有辱斯文,他心里卻很明白,自己根本沒別的辦法。
便是王應麟、周密沒有歸附李瑕,可以口誅筆伐,但明面上依舊是不能反抗。
而如今那兩個名儒都附逆了,往后說起江陵之事,旁人是信兩個名儒,還是信他這個籍籍無名的府學生員?
“唉。”
正嘆著氣,屋外卻是一陣喧嘩。
方宗昌出屋一看,便見他的老母親揪著侄子方智的耳朵,又哭又罵。
“你爹才死幾天,你便跑去胡鬧,是想氣死老身啊……宗寧我兒,你在天有靈看看吧。”
方智還不到十歲,聽到祖母哭了,連忙跪在地上,磕頭大哭道:“是孫兒不孝,祖母不要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