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中,一抹紫光閃過。
「嗖」的一聲,忽有一支弩箭射來,正釘在了這騎士的脖子中。
穿著盔甲的身體墜入淤泥,聲音很輕。幾個瘦小漢子迅速搶上。
他們全都打著赤腳,走過沼澤時腳也會陷進淤泥里,卻能飛快地拔出來,箭步如飛。
有人牽著馬匹就走,有人已經去剝那尸體身上的衣物。「這是個啥?」
「噓。」
隨著這倉促的一句話,沼澤邊很快又安靜下來。
而在西北方向三里地,正是今日張弘道與那木罕交換俘虜的地點。
換俘的時間定在下午未時。
當這個清晨,在整片白羊淀以東,有一支五千余人的蒙古騎兵正在全速狂奔,他們將繞過白羊淀,偷襲張弘道的腹背。
保州城西南,常豐村。
李瑕赤著腳踩在淤泥里,正拿著一把鋤頭挖地。
這是一大片荒蕪的田地,幾日前剛剛劃為軍屯,積雪已經被踩化了,現在要做的是松土,并將泥里的水排掉。
李瑕其實并不想親自下地。
他還很忙,且不認為自己揮這幾下鋤頭,這地便能種得更好些,只怕還要更差些......但今日前來巡視,又遇到了郭守敬這個沒眼力見的。
郭守敬嫌旁人干得不好,掄起鋤頭便親自下地示范,又盛情邀請李瑕來當表率。既開了口,李瑕便不好拒絕,只好親自下場耕耘。
哪怕到了現在,李瑕也不忘勤加練體,放眼雙方大軍只怕也沒幾個體力比他好的人,沒想到的是彎腰在這地里干了一會兒,連他也覺得腰酸。
鋤頭揮下,將一只蚯蚓鋤成了兩截,在爛泥里頭鉆來鉆去,十分惡心,同時還能聞到泥土的臭味泛上來,李瑕抬起頭,覺得表率得差不多了。
這種勞作姿勢傷身體,且種地是真的沒意思。那邊還有一大堆公務等著。
但想了想,他又彎下腰,打算將自己正在挖的這條排水溝挖通。
其實總共也干不了半天,他還沒資格說種地苦、種地沒意思,還輪不到他抱怨。
這點小活,也只能警醒他自己農民不易。
幾個新降的官員隨行而來,正在另一片田地干活,動作都比李瑕利落得多,但嘴里卻諸多抱怨。
「戰事迫在眉睫不去管,跑到這來做樣子,年紀輕輕的,還真能裝模作樣。」
「沉住氣。他的江山他都不急,你急什麼?」
「他又不會翻地,擱這里收買人心,別等下了種子就被趕......」
「噓。」
路過的王惲眼睛一瞪,喝止了這些說閑話的官員。
他看了看天色,趟過泥地,走到田梗上拋下鋤頭,到李瑕身邊低聲提醒了一句。
「陛下,時間不早了,今日接回張柔,陛下無論如何該親自接見,再不趕回保州就來不及了。」
「好。」
李瑕額頭上沁出了些汗水,手上的動作卻已很熟練,又猛鋤了幾下,終于將溝挖通。
「走吧。」
王惲在蒙元時仕途不太順,投降時也只是史家的幕客,私下里常寫詩詞述說懷才不遇的心情,諸如「只恐南陽垅底,空懷梁父長吟」之類。
如今投降了李瑕,今日還得以隨駕,他十分殷勤,連忙搶著去提水給李瑕洗腳。
他才到小溪邊,正要用桶舀水。
李瑕卻已過來,一腳踩進冰冷的小溪里,俯身洗起來,還向王惲問道:「怕冷嗎?」
「臣不怕。」
「那快點洗了出發。」「臣謝陛下恩典。」
就這麼簡單一件事,王惲大受感動,繞到李瑕下游進了小溪。
「冰水洗腳,有什麼恩典。今日翻地之事,你怎麼看?」「臣......隱約能體會陛下的苦心。」
「是嗎?說說。」
王惲有些緊張,舔了舔嘴唇道:「前幾日聽陛下與董相公說過之后,臣便在思忖此事。雖說如今播種,來不及濟大軍二三月時所需糧草,但眼下忽必烈一心拖延戰事、堅壁清野,陛下若強攻燕京只會徒費糧草,不如開始軍屯,待忽必烈得知此事,必以為陛下之存糧足以應付到夏秋之際,他不知虛實,必亂了分寸。」
李瑕沒作回應,但眼神中已有了贊許之色。
王惲又道:「等陛下安排好了軍屯之事,正好天氣轉暖,可以攻打燕京。而忽必烈猶疑不定,以為陛下不缺存糧,難免會有所疏漏,到時陛下反而可以襲擊他轉運錢糧的路線。總而言之,旁人以為該進攻時,陛下緩下來軍屯,待旁人以為陛下正在屯田時,又可出其不意進攻?至于今日,正是因常人不解陛下深知,故而陛下親自耕耘,以為表率。」
「你很會說話,朕都不知道自己有這許多深意。」「陛下說笑了,臣不過是略略體悟到陛下圣心。」
「你不必隨駕回保州了。」李瑕已洗好了腳,轉身上岸,道:「你來當郭守敬的屯田副使,他那人木訥,你幫襯幫襯他。」
王惲又驚又喜,呆愣了一下,甚至忘了謝恩。
而李瑕已顧不上理他,穿好靴子,翻身上馬,重新向保州趕去。
今日明知白羊淀正在換俘,他還是先陪郭守敬來開展軍屯,倒不是因為他不重視張柔。
其實于公于私,他都還想再見見張柔。
只是這件事既已交給了張弘道與張文靜,誰又還能比他們兄妹二人做得更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