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我總把袁云朗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那年家宴,他腰間玉佩跌落火盆,我立即伸手撿起,不慎在腕間留下一塊傷疤。
玉佩被我碰過,袁云朗不肯接,要探梅接過做賞,我還樂呵呵地將玉佩送到探梅眼前。
是那些小童發現我的舊傷,跟謝風來一起將二十年陳墨小心滴入老茶油里做的偏方,為我祛疤。
說來奇怪,被燙傷時沒有委屈,玉佩被贈予他人沒有委屈。
偏偏他們小心翼翼護著一匙墨汁茶油,為我涂開時;偏偏袁云朗在我面前說他們是「不入流的東西」時,我卻覺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如若不是因為我,他們怎麼會被人這麼說?
「還沒好全嗎?」他順著我的目光看去,看見我手腕上一塊比別處色深的皮膚。
我將手背在身后,躲開他的視線,不愿回答。
只是從此到西市嗦面,寧愿打包一碗躲進謝風來住處去吃。
06
謝風來住的地方連大雜院都不如。
破舊的瓦房里淺淺鋪上一層稻草,簡單分出男女區域,人人面黃肌瘦,不修邊幅。
這些貧民雖生活困苦,臉上卻都有劫后余生的慶幸。
他們說:「有通關文書能一路活著到京城落腳已是萬幸中的萬幸。貴人看我們不潔不雅,卻不知道這邊陲到京城的逃荒路上,還有更多臟人眼的東西呢。」
這些人都靠擺攤做苦力掙錢,到了晚間便將掙得的錢合作一處,換些吃食,獨獨只留出謝風來那份。
因謝風來要教孩子們念書。
「讀書識字,多謀條出路。至少以后出了遠門,也能給家人遞遞消息。
」
「讀了書,人就有了筋骨,多難多累都壓不彎脊梁。」
貧民們指著謝風來,臉上滿是欽佩和羨慕。
至于考取功名,他們是不敢想的,先帝在世時已多年不開科考,如今新帝登基還在孝期,民間只事祭祀。
謝風來家中本還有些積蓄,可是很快被時局波及,家破人亡,孑然一身,于是隨人入京,想在京中待考。
「原本只想光耀門楣。可這一路上看過一遍,便希望能憑己力讓哪怕多一個人吃上飽飯都好。」
我環視瓦房,將頭上銀簪抽下。
京中貴眷雅聚極其奢靡,我囊中羞澀,每每是最樸素那個。
府上一枚雞蛋就要一兩,一兩銀子就是十貫銅錢,一貫銅錢是一百文。
可西角門外的西市,一碗肉蛋面不過六文,清湯面只要兩文。
我頭上一枚銀簪,已經夠這一屋的人吃上幾天飽飯。
這一屋人生活拮據困苦,可他們還說自己是萬幸中的萬幸。
那些不萬幸的又當如何?
與他們的苦難相比,我感到自己的可笑與渺小。
我第一次將心思從與袁云朗的愛恨糾纏中分離,想知道京城外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
當夜連寫帶畫,我往隴南寄去一封書信。
07
江元回信很快,與戰報一同入京。
謝風來說我記憶超群、骨骼清奇,多拗口的長句都能馬上記住,寫字也極少出錯。
這時我已認出不少字,竟然能將江元寄來的書信認得大半。
信上圖文并茂,如果不是邊陲紙張緊湊,他恨不得給我寫一本書出來。
【大哥哥見信如唔幾年不見突收書信興奮不已不想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我百年未見如今大哥哥已會寫字我心甚慰因隴南紙張緊張我需節省使用因而盡量縮減距離望大哥哥見諒隴南甚美蓋陰山大漠益南數千里控扼形勢頗為雄要古來常以忠臣守之其外諸王星布棋列……可百姓生活困苦我心不忍另不齒京中奢靡作風……】
江元節省紙張并未句讀,我字會念,卻讀不懂,只好請謝風來替我讀信。
洋洋灑灑二十來頁讀下來,江元知無不言,向我訴說大好河山、各地風俗,另外對京中作風嗤之以鼻。
謝風來讀得眉頭緊鎖:「邊陲的紙果然很貴。」
我指出上面一個【珠】字:「這是什麼字?你怎麼跳過不念?」
「我說了,你念完書我便告訴你。」
沒錯,這字是袁云朗癡傻時為我題的其中一個字。
他不但不教我,也不教我的小同窗們,生怕他們給我透題。
我當然不會再另外問人這是什麼字,只得埋頭苦干,發憤圖強。
可我還是提前知曉。
雍王府上男妻雅聚,我小心寫下這已經心中描摹萬遍的題字。
在滿場快活的笑聲里,我終于明白謝風來不愿告訴我的原因。
他們反復大聲念出那四個字。
聲浪如排山倒海,一遍一遍在我耳邊回響。
魚——目——混——珠。
08
其實花朝節前,袁云朗并不厭我,相反他對我極好。
那年京中貴眷時興吃冰糖麻梨,說是基輔國傳來的薔薇果用冰糖葫蘆的做法做的,造價高昂。
姨娘院里只靠月錢過活,日常采買后還要打點下人,捉襟見肘。陸府家風也從不支持我們這些花費,我與江元都饞得緊。
袁云朗收了風,翌日便提了一小盞冰糖麻梨來:「請陸家兩位公子嘗嘗。」
我照常等江元吃完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