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會被摟進懷里,即便嚎啕大哭,也有人替他壓著,好事的鄰居睡得夢境沉沉,不至于為他們徒添笑料。
“弟弟……”
程水的手覆上他的后頸,不輕不重地捏著,他仿若被嚴慶生感染了,也有些哀傷:“生哥,你叫我阿水吧。”
他怕嚴慶生誤會,又補充道:“你是我哥,我是你弟弟,這個永遠不會變的。”
“我就是……也想聽你這麼叫我一聲。”
“我師父過世后,沒人這麼喊我了。”
這些話太不程水了,因此從程水的口中出來更為招人心疼。嚴慶生止住了把心捏碎一般的嚎哭,開始一抽一抽地啜泣,繼而慢慢安靜下來。程水也不再說話,給懷里的人留足了緩和的余地。
過了一小會兒,懷里有了新動靜,“阿水。”
聲音微弱極了,像一頭早產的鹿。
嚴慶生其實沒臉說,這句話他并不陌生,在他曾經的構想中,那個長得很舒服的姑娘就應當這麼叫他,聲比銀鈴,言笑晏晏。
阿水,阿水,阿水哥哥。
程水會笑著回應她,寵溺地撫摸她柔順的長發,不厭其煩地傾聽她一個個可愛又淘氣的小要求,說不定……還會偷偷地吻她。
嚴慶生抓緊程水的袖子,感覺從鼻腔到心口都是酸溜溜的。
一定是自己哭太久了。他一癟嘴巴,硬生生把眼淚又憋了回去。
程水任由他把自己袖子撮成一團捏在手心,捏著他袖肘,輕輕扽了兩下,說:“聽不清。好哥哥,多叫幾聲,寵寵弟弟好不好?”
好哥哥。
像點燃了引線,嘭地一聲,白煙四起。
程水也不是第一回這麼喊,求他做什麼事的時候,程水從來不吝于這三個字,嚴慶生每每聽見,都覺臉熱心跳。
今晚尤甚。
在一疊聲好哥哥里,嚴慶生仿佛忘記了怎麼說話,怎麼思考,不會哭也不會笑,只有那一顆老心臟成倍地撲騰起來。
有那麼一瞬,嚴慶生似乎渾渾噩噩地推動了一塊磚,磚縫中泄出一絲若有似無的光,直直地穿過了他的胸膛。
“阿水。”
他叫一聲,就要從頭到腳麻一陣,他覺得自己像個卑鄙小人,偷竊了那位姑娘的專屬權利,而自己非但毫無歉疚之心,反倒只想藏起罪行蒙混過關,努力管控住不自覺上揚的唇角。
他的臉緊貼著程水,撲通、撲通、撲通……
聲音似乎加快了,嚴慶生疑惑。
撲通撲通、撲通撲通。
“生哥。”程水輕輕回了他一聲,趁他狀似出神,后腦的手微微使力,嚴慶生便順著勁抬起頭,以一種有些別扭的姿勢注視著他。
程水緩緩地壓下身,仿佛只是想再看仔細些,嚴慶生不知道他究竟想看清什麼,程水在他面前一點點靠近、放大,熱氣輕呼在他鼻梁上,大概是施了什麼法,就把他定住了。
對,一定是施了法。
不然他怎麼連避開都不會了呢,腦子叫囂著快動一動,身體卻跟那八里地開外土地廟里的泥塑一樣,關節都是硬邦邦的。
這可太嚇人了,嚇得他眼睛也不敢睜著,呼吸也找不準節奏。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奇怪的是,他似乎又心知肚明。
嚴慶生緊張得手心發汗,口干舌燥,舌尖探出來,迅速地掃過干皺的嘴唇。
暫時滋潤結束的那一霎那,同樣的溫度貼了上來。
轟隆——嚴慶生被炸了個灰飛煙滅。
不過是兩三秒的事情,兩位當事人都仿佛經歷了半個世紀。程水身為一個理論巨人,殺敵一千自損八百,貼上去那兩秒鐘,他把曾經見過的男男女女舌吻那一套跑馬燈似的在腦內演練了一番,最終嘴唇卻哆嗦得連舌頭都放不出來。
這次沒有了任何擋箭牌。
他自己鬼迷心竅,嚴慶生叫他幾聲,就跟扛著床鋪在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駐扎了一樣。不親這口,他自己良心不安。
算了,還談什麼良心,不被緩過神的嚴慶生趕去房頂就算他七歲上香積了德了。
嚴慶生從他懷里起來,臉燒得通紅,始終不發一言,也沒再瞧他一眼,縮著肩膀,猛烈而安靜地呼吸著。
程水不敢搭話。
嚴慶生抿著唇,起身去洗。天冷的時候,他一般也只洗個屁股,泡一泡腳,隔幾日擦一下出汗了的身子。
今天正該是他擦洗身體的日子。
嚴慶生握著水瓶,腦子渾渾噩噩,加了多少開水也不清楚。等要開始洗的時候,他看著坐在床沿的程水,頭一回生出了異樣的不自在。
程水看著嚴慶生費力地朝自己走過來,伸出手,像是要拿什麼東西。
他茫然地抬起手,不知道該做什麼。
嚴慶生的手從他身邊越過,撈起了一床被子,他擱在肩上顛了顛,往屋正中走去。
被子被搭在了舊電線上,一頭用一只大竹夾子固定好,嚴慶生就站在那后面,窸窸窣窣的。
程水心一沉。
床坐不住了,他便站起來,站著也不行,那條被子像是嚴慶生的喊話筒,也是他生哥給他留的最后的顏面。
他今晚不能睡這里了,無論去哪都好,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