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再說吧,嚴慶生要是看他膈應,那他就走,去求那花店老板,讓他睡店里,睡后院,等發了工資,在附近再租個房子。
若是不行,找個避風的地方混幾天也成。
反正只要他不住六道巷,他跟嚴慶生一輩子也不可能再見面。
等過些時日,他也可以偷偷回來看看,怎麼都行。
總之,現在他必須走,他早該走了。
(十五)
程水走得急,身上除了那幾百塊錢什麼也沒帶,他出了巷子,猝不及防嗆了口冷風,寒氣卷挾細塵趁機鉆進喉嚨,逼得他不得不停住腳步,捂著嘴巴咳得直不起身來。
得找個避風的地方,他咳得發蒙的腦子里只留有這麼一個念頭。
明天還得上班,他得吃飯,得生活,窮人沒資格傷春悲秋。況且就算嚴慶生拒絕他,他也還是嚴慶生的弟弟,自己下班早,還能趁著家里沒人回去看顧一二。
好吧,他就是還放不下。
程水沒走太遠,一來天黑,保不齊會出事,二來明早他也方便去店里。往花店的方向有個路口,直走是花店的街,左拐是一家小型商場,因為半夜常有人來送貨,側邊的貨梯大多時候是不關的,程水對此經驗豐富,見沒人看守,直上二樓,摸去男廁,開了殘疾人專用間。
這兒的環境可比外面四處漏風的犄角旮旯強多了,商場下班前都已經打掃干凈,空氣中還有極淡的消毒水味,程水坐在馬桶蓋上,準備瞇到天亮前就溜出去。
他把自己安頓得明白,有人卻快瘋了。
毛巾在盆里搓了不下十回,嚴慶生還沒洗過這麼漫長的澡,他覺得應該跟程水好好談談,談什麼他沒理明白,但是必須要談。
被子那邊一如這邊的沉默,沒有一丁點人聲,嚴慶生琢磨著,他是不是也……害臊了?
嚴慶生對男女情事懂的其實不算少,哪怕他沒條件去看那種片子,光是六道巷這構造,當他還個小孩兒的時候,就不知撞見過多少對認識不認識的人做那些事。那些女人有時還嫌羞,要男人遮著,男人大多嬉皮笑臉,偶爾還要嘴欠,去逗他們小孩兒。
所以程水那一吻,若是發生在別人身上,在他看來完全不夠檔的。
但這嘴唇一湊上自己嘴巴,嚴慶生就跟隔壁家的破電視一樣,只需一秒就布滿了雪花點,滋滋啦啦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他覺得程水要親他了和程水真正親上來,出乎意料地竟然隔著一道十萬八千里的天塹。
所以,程水到底為什麼親他?
嚴慶生終于弄明白了談話內容中的當務之急,甩了毛巾,火急火燎地伸長胳膊,剛想掀被子簾兒,又縮了回去。
程水他正害臊,有個東西隔著還是好些。
他清了清嗓子,坐回矮板凳上,斟酌地叫了一聲:“阿水。”
隔了兩秒,提了提調。
“阿水?”
嚴慶生慌了神,站起身一個趔趄,一把扯下半邊被子,再一抬頭,立都立不住了。
床上空蕩蕩,窗戶開了半扇,嚴慶生徒勞地扒著窗框朝外望,后屋沒少一點兒東西,也沒多一個人。
仿佛這里從未沒來過一個叫程水的人。
程水不要他了。
當初敲了他的窗子,念著擠上他的床,錢一筆筆地花在他身上,讓他牽腸掛肚的那個程水,走得如他來時一般干脆。
羽絨服還好端端放在床上,嚴慶生走過去,將衣服抱起來,腦子轉不動,半天才慢一拍地想,我還沒穿給他看一回呢。
他動作跟腦子在同一拍上,一上一下兩件不知花了多長時間,穿好后,嚴慶生挪步到鏡子跟前——那鏡子是一塊錢從門前小販那買的,比巴掌大一圈兒,最多照到他半身,嚴慶生把鏡子拿在手里,前后上下,輕聲說:“好看。”
跟程水之前說的一樣,很合適,顏色樣式,都是他這幾十年來穿過最好的。
嚴慶生失魂落魄地想,他給過程水什麼,值得程水這麼掏心掏肺地對自己?
程水親他,大概就是這個嚴酷真實的問題的答案。
男人與男人,嚴慶生聽說過,也只是聽一耳朵罷了。他從來沒想過這事兒能跟自己扯上關系,別說自己,就連程水當初說自己不喜歡姑娘,他也沒往這方面想一分一毫。
換句話說,他連同性戀這個詞兒都不知道,他聽見的稱呼叫二椅子、神經病、賣屁股的,沒一個能跟程水那樣的人沾邊。
那就叫喜歡男人的男人吧。
嚴慶生捻了捻口袋拉鏈頭,把手插進去揣著,肚子上的熱度散不出去,焐得他兩只手熱得發脹。
就算……就算程水喜歡男人,也不該看上他啊。
嚴慶生把那條病腿往后面藏了藏,程水喜歡男人還是女人根本不是問題,他嚴慶生就算變成女人,難不成就能心平氣和地跟程水在一塊兒了?
他又老,又跛,窮困潦倒,也沒文化,更毋論有什麼姿色可言,嚴慶生擔憂地想,程水要真想和他有點什麼的話,是不是得攢錢去趟醫院查查。